那张合照非常眼熟。
程小时是做照相馆生意的，对照片本身就有高于普通人的敏感度。虽然不可能到过目不忘这么夸张，但见过一次的照片，再一次看到肯定会有印象。
他还记得陆光刚醒来那两天，他还处在一种半是恍惚的焦虑状态里。而孟千山为了安慰他，给他看过一张合照——准确地说，是他的手机壁纸。
画面中央的两个男孩子正一左一右被搂在母亲怀里，图里的苏琴温柔慈爱，半长的卷发乖顺地梳在肩头。整张照片的氛围其乐融融，就像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应该有的样子。哪怕拍照的人并未出镜，单单看着这张图也能感受到拍摄者藏在照片背后的暖意。
那时候的程小时还不知道孟家的难言之隐，更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需要穿越到这张照片中去。一时间回忆起先前看到这张照片的感觉，他有些五味杂陈，不知道是该感叹命运弄人多一些，还是替孟医生他们难过多一些。
但陆光是不知道这件事的。
他那个时候还在被失血和各种药物影响，没有恢复过来，只在后来又听孟千山说起他有两个儿子。于是看到程小时变幻莫测的表情，他不由地眨眨眼。
“……怎么？这张照片有什么不对吗？”
“啊，没有。”程小时摇摇头，“没有不对，只是我之前，在孟医生手机上见过这张照片。那个时候……”他顿了顿，有些含糊地补充，“那个时候……还不知道这些事。”
尽管他没把话说完，陆光还是知道他什么意思，也知道这人脑子里多半又千头万绪地过了些不太好形容的情绪。其实一定要说，陆光也一样，整件事情里他虽然和程小时站的位置有微妙的差别，但到底也是这么一步步参与下来的。看着好医生一家子在无辜的状态下被拖下水，不会有人觉得好受。
但也确实难以形容，所以陆光只是飞快地瞥了眼对方，理解地嗯了一声。
随后两个人一起看着照片，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片刻。良久之后，程小时才重新开口。
“陆光。”
“嗯？”
“从时间线上来看，这张照片可能性还挺大的。”
“嗯，没错。”
“那你……”
“怎么？”
程小时听起来有些犹豫：“如果到时候我再和凶手对上视线，他尝试附身的时候，你是不是又会……”他没把话说完，只是比划了两下手。
“流鼻血？”陆光接上他的话，思忖地点点头，“不排除这个可能，毕竟最开始那次是会的。但像上次他没用全力，影响就不大。”
“所以我们到底……”
“经验有限，都不绝对。具体机制没人弄得清楚。只能说从目前来看，应该很难规避我受能力的负面影响。”
一段话说得条理清晰逻辑通顺，坦率直白得过分。这么一发直球反而打得程小时噎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
“……你在考虑这种事的时候能不能不要这么像个机器人啊。”他磨了磨牙，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平时怎么看不出来你这么有牺牲精神。”
陆光闻言挑了挑眉，再抬眼时稍微带了点无奈。程小时以往也喜欢吐槽他冷漠消极阴阳怪气，虽然不是认真的，但如果他这么说了，多多少少是带了点小情绪。
可和以前对方在任务里半是撒娇胡闹的骂骂咧咧不一样，这次陆光做不到拿什么来妥协。
“那总不能不试了吧？”他只好顺着人的腔调故意呛回去。
“……”对面没有回应。
“……你几个意思？”陆光失笑。总不能是真的打退堂鼓了吧。
“也不是……”程小时瞪他了一眼，声音闷闷的，“但其实等几天也、说不定就……哎我说、我这不是怕……你知道你之前那会儿脸色多难看吗？”
说到最后他几乎有点自暴自弃，明明是半质问的语气偏偏能听出点委屈的感觉。气氛有些沉了下来，陆光因为对方的表情怔了一下，难得露出点无措。
不是不知道程小时关心自己，倒不如说正是因为太清楚，他才不知道怎样才算是更好的手段，能够说服对方毫无芥蒂地去执行这次重要任务。没人知道能力的碰撞间到底会带来什么影响，“再等几天”大概率也只会是心理安慰，说不定反而会延误宝贵的时机。
既然牺牲总是要有的，哪怕是现在流点血，也总比到时候真的危及性命强得多。
孰轻孰重再明晰不过，他们没得选。
这点其实程小时也清楚，不需要人强调。他陆光也没真冷酷无情到老拿这把刀子往程小时心里捅。
可他一时间也确实想不到什么别的话可以宽慰对方。程小时要的无非是他安安稳稳地不出事，但事关能力，未知因素太多，他什么都保证不了。
而再说什么“流点鼻血而已”，程小时估计是会真的发火。
陆光轻叹了一声，将手机往对方手里塞了塞。
“……”安抚太苍白，所以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伸出右手。
程小时无意识地拽了拽先前陆光打算给他盖的毯子，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妥协地呼出一口气。
“长痛不如短痛，是吧？”
陆光配合地挑了挑嘴角：“去吧。”
程小时沉下目光望了他一眼，缓缓点头。
合掌的声响卡着秒针的步伐，擦亮时光之间的火花。
***
睁眼是柔和的暖光。
人声比光线晚一步回归脑海，程小时听到女人和孩子轻盈和缓的笑声，像是灯光在半空撒上的星点。
照片里其乐融融的母子三人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
程小时看着两个半大的孩子，又抬起头看了看苏琴，依照陆光的指示扬起一个宽和的笑容，将手机里的照片展示给妻儿看。
“怎么样，阿衍？”
他温声问着，像是想要引起孩子的些许反应。孟衍像是听见了，稍微朝父亲的方向转过头。但下一秒一边的孟绎就一头扑进了他怀里，伸起短短的小手去够他手里的手机。
“爸爸，我来给哥哥看！”
程小时笑了笑，从善如流地将手机递给孩子，看他像小鸟儿似的跑回母亲和兄长身边，嘴里说着哥哥妈妈和他都在照片里，真好。
确实好。
程小时回忆着最开始看到的照片。孟衍在照片里就像是个普通孩子，虽说笑得不算开怀，但也看不出什么不对。其实现在也一样，苏琴搂着孟衍，两个人都在对手机里的照片微笑，那自如的表情和坦诚的神色在孟衍身上太难得，一股充盈胸膛的温情顺着心脉流经全身，程小时能感觉到当时的孟千山有多欣慰，又有多爱自己的家人。
不需要陆光催促，他顺从心里的感官上前一步将自己的家人搂进怀里，一只手从小儿子那里接过手机，三两下设置成了屏保。
孟绎拍着小手，看着依旧靠着母亲的哥哥，咯咯笑得开心。孟衍又恢复了那种不太有表情的状态，但目光一直在照片上没移开。
就在程小时以为他不会做出什么其他反应的时候，孟衍指着他短促轻声地唤了一句。
“爸爸。”
“嗯？”他赶紧蹲下身，“阿衍怎么啦？”
“不在。爸爸。照片。”孟衍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孟千山。
程小时半是猜半是蒙地瞥了眼苏琴，又不动声色地去对孩子的视线，但此时并没有预料中的拉扯感。
“你想说，爸爸没在照片里，是吗？”
孟衍没有回答，苏琴在他身后默认似的点了点头，又半是鼓励地把自己的手机交到儿子手里：“那阿衍和爸爸拍几张，好不好啊？”
没人说好或者不好，孟衍只是稍有些呆怔地接过手机，目光不知道落在何处。
『别傻愣着，去，陪他拍照。』陆光清了清嗓子，『拍照的人不是孟医生，不会对现在的任务产生影响，放心吧。』
『啊……好。』程小时走到孩子身边，搂着对方小小的肩膀。
“来，阿衍拍吧。”
比起孟衍平日里不太流畅的动作，快门响起的声音比程小时想象得要快得多。孟家的小儿子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插在孟千山和孟衍之间做鬼脸，还在哥哥脑袋上比了个兔子耳朵，逗得一旁的苏琴直乐。
而孟衍看上去非常自得，并没有因为弟弟的动作有什么影响，只是稍微调了调手机的角度，自拍的张数也逐渐增多。
原本孟千山应该要表现出纯粹的欣喜和宽慰，但现在程小时做不到全身心地扮演，怀里搂着的孩子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对方的脸，不想错过任何凶手附身而上的时机。
但直到把手机还给苏琴，他和孟衍的眼神接触都没有先前那种诡异的感觉。
『陆光，怎么回事？是影响消失了……还是凶手根本还没试过？』
『再等等吧，别着急。』陆光眯着眼端详了一会儿照片，『待会儿还会有可能的时机。现在先去苏琴那边，他们夫妻两个有些话要说的。』
程小时顺从地让孟千山靠近妻子，看到她眯着眼对着手机里的自拍照笑得开心，学着样子三两下也把他们父子三个的照片设成了屏保。程小时扬起一个笑容，按照陆光交代的台词一句一句和对方唠着家常，听她说孟衍最近的进步，还有孟绎又在学校里闯了什么让人哭笑不得的祸。
他配合地大笑，在一旁玩笑地说些中年人并不熟练的俏皮话，但眼角的余光从来没有离开过在沙发上互动的两个孩子。
小儿子大约是在学校里学了影子戏法，此时正兴致勃勃地用两只手比成小鸟的形状，说要给哥哥展示。
屋子里的光并不是非常强烈，加上不是单点光源，手影的小鸟儿在墙上映出两三个偏虚的影子，孟绎抖了抖胳膊，小鸟儿就动起来，相当灵动真实。
“哥哥也来试试？”他看着孟衍，故意将那只影子小鸟停在对方的影子上，“很简单的，你肯定喜欢。”
今天的孟衍似乎是心情格外好些，面对弟弟的邀请，他虽然没说什么，但是顺从地伸出了双手，看样子像是要学比划小鸟的手势。孟绎看着他流畅的动作，颇为惊喜地凑上前，打算看看哥哥比划的小鸟。
但还没等他凑近，另一双大手就横空拦断了孟衍的动作，他看到父亲将哥哥的手拢在指尖，一脸宽和的笑。
“阿衍，比划什么呢？也教教爸爸好不好？”
程小时希望自己拦断的动作不是那么突兀。
孟绎离孟衍很近，一时间不是很清楚对方到底做了什么动作。但他站在几步开外，能很清楚地意识到孟家大儿子手里比划的根本不是小鸟。
是一把枪。
大约是凶手的恶趣味，那把影子枪的枪口，直接指向的，是他弟弟的胸膛。
于是没等陆光给他下指令，他就下意识地走上前，努力用自然的方式阻断这种恶意满盈的暗示。……希望凶手只觉得这是个巧合。
孟衍像是怔了一瞬，马上回过头来，程小时眯起眼笑着，对上他的视线，重复先前的内容：“教教爸爸，好不好？”
但哪怕有心理准备，这次那种针扎般的撕扯感和扭曲感还是比之前要猛烈。孟衍无神的瞳仁像是深渊，其中翻涌肆虐的巨兽毫不犹豫地向外攻击，几乎让程小时感觉到头疼。
连他都这么不适应，不知道陆光在外面——
『继续。』陆光适时地出声，但语句简略，『不准回来。』
『陆光——』
『我说，继续。』
程小时眨眨眼，努力无视掉心头那种不安的紧张，试探着继续和孟衍对上视线：“怎么呆住啦？不想教爸爸吗？”
这时候只有他们父子两个面对面，而程小时确信自己没有错过孟衍脸上一闪而过的不甘和难以置信。但他只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学着小儿子的手势比划出另外一只鸟儿。
“那你们陪爸爸一起飞，好不好？”
孟绎爱玩儿，马上就把刚才些许的诧异抛在了脑后，手里比划着影子跟着父亲一道摆来摆去。孟衍垂下眼，但立刻又借着手影的姿势抬起头直愣愣地看向孟千山，动作几乎带了点偏执。
程小时在这样充满攻击性的视线里下意识地要躲，又被陆光一句话喊了回来。
『别躲。』他听起来嗓子有点哑，『会起疑心。』
『你……』
『我没事。现在，任务。』
没事个鬼。程小时憋着股劲在脑子里骂他。你说话都开始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了还没事。
『……程小时。』
『行行行我听话，你别说话了。』
明明孟衍也是个长相可爱的小孩，但此刻他凶手上身，程小时觉得自己必须要非常集中才能克制住想要动手的冲动。他顶着对方的视线，侵略性极强的扭曲感比方才更盛，已经变成了具有实感的疼痛，一下一下扎在太阳穴上。他感觉自己为了保持表情脸都要笑僵了。
仿佛是过了很久，凶手才收回目光，程小时看他恶狠狠地咬了咬牙，然后孟衍的身形不太可察地一僵。
“阿衍……？”他试探地唤了一声，孩子有些迟钝地抬起头，目光里有些茫然，有些木讷。
凶手走了。
但是陆光那边一点声音都没有。
程小时只觉得心慌得紧，一点都不敢耽搁，胡乱击了掌就离开了照片。
但他回去的时候没看到陆光。
面对空荡荡的客厅，他感觉自己刚才的心慌直接升级，让心跳都漏了一拍，
“陆光！陆光？”他还没站稳就跌跌撞撞地在屋里子打转，膝盖结结实实地磕在沙发扶手上，疼得他“嗷”了一声。程小时一边揉着腿，一边没忘了继续喊：“陆光，你人呢？！”
什么情况啊，怎么回去一趟人又不见了。按理来说他们的计划除了乔苓之外没有人知道，乔苓那边也有陈警官帮忙看着，难不成是陈警官也出问题了？不可能不可能，就算有什么事陆光也不至于一点都不和他说啊，难道有人埋伏在他们家？突袭？绑架？
程小时越想越混乱，脑子里乌七八糟的演了不下三个被偷家的剧本。他不知道怎么办，嘴里又控制不住地喊了两声，想着再没人应他就报警。
“别喊了。我在这儿。”
虽然嗓音还是很沙哑，但这一声在程小时耳朵里仿佛是天籁，他赶紧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才意识到之前陆光呆在洗手间，那里是房间的视觉盲区，他一时间没看见。
“你你你，你本事大了啊你，吓死我了！一声不吭的你演鬼呢！”
“我……咳……刚刚说不了……”陆光刚抬起头含含糊糊地解释了半句，又马上收回脚步转了回去。
程小时心急火燎地一瘸一拐地蹦跶到洗手间门口，这才发现地上滴滴答答的血迹从沙发那边一直延伸到瓷砖上。哗哗的流水声有些刺耳，陆光一只手撑着洗手台，一只手掩着口鼻，水池里打着旋儿的水里隐隐约约透着红。他听见程小时的脚步声，原先撑着自己的那只手下意识地想要把对方挡回去。但估计是力道没控制好，他身形晃了晃，吓得程小时赶紧上前把人撑住。
“靠，陆光你这不行，得去医院。”
陆光另一只手上都是流出来的血，因为量比较多，滴滴答答的有顺着胳膊流进衣袖的趋势。程小时不知道有没有人流鼻血能流成这样，但他很确定这么流是不正常的。他手忙脚乱地帮对方挽袖子，陆光顺着他的动作仰了仰头，但下一刻就弯下身吐了一口血出来。
“操！”
这一下太吓人，程小时看着被冲进下水道的那抹红，一时间手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只好本能地去把挂着的两条毛巾全扯下来，打湿了去擦对方的额头，“怎么回事啊，陆光？陆光？我们去医院吧，去医院行不？”
他声音哆哆嗦嗦的，无助和惊惶毫不掩饰，陆光听着都觉得他快哭出来了。
其实吐出来的血是因为仰头才从鼻腔顺到嗓子眼里的，但他也知道看起来确实是会比单纯流鼻血吓人得多。无奈现在他没办法开口解释，不然再来一下估计程小时得比他先进医院。
他只好简单地比了个手势，指指自己的鼻子和脖子，表示之前的血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内伤。
“什么意思啊……你脖子疼？难受？不是陆光你别吓我。”
……行吧，有时候不能指望被吓坏的同居人能有足够敏捷的脑回路。陆光有些无奈地按住对方打算拨120的手，尽量简短地开口。
“别怕。只是鼻血。”他又强调似地在自己颊侧比划了几道弧线，“到嗓子了。”
程小时一脸愣愣的样子，像是不太相信，又像是没转过弯来。
陆光刚想再解释一句，就被他用湿毛巾捂住了嘴和鼻子。
“……你、你别说话了。我怕。”程小时目光有些躲闪地帮他擦掉脸上残留的那些血印子，“之前也没严重成这个样子啊怎么回事不行还是得去医院看看。”
面对语速全力输出已经失去标点的友人，陆光接过他手里的毛巾，小心翼翼地照了照镜子，确认没什么剩下的血迹之后把它们扔进洗手池。
他无意增强对方的焦虑，既然程小时不让他说话，他就用别的方法。轻推着对方的肩膀，陆光把程小时重新推回了客厅，证明了自己没再流血之后捡起手机开始打字。
「我没事。有点头疼，之前吃过药了。但如果你想让我去医院，我们就去看看。」他动作还是很小心，打字的时候有点僵硬，程小时知道他其实也没这么确定血能就此止住。
虽然心跳还没完全复原，但程小时也逐渐镇定了下来，他看了看陆光没什么血色的脸，感觉还是让人先休息会比较好一点。
他惊惶未定地点点头表示同意，半晌才出声回复。
“信你一次，今天就不折腾了，明天去吧。”
不然真的太吓人了。
陆光没发表什么意见，只是理解地点点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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