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些？”
黑发青年的声音一时听不出什么语气，只是稍带了些审视和讶异。
陆光翻了翻剩下的照片，确认地点点头。
“嗯，就这些。”
程小时做了个鬼脸：“虽然但是，确实是比想象中少。”
“怎么，你还不满意？”
“满意满意——多谢陆老板给我省力气。”
“少贫。”白发青年觑他一眼，直接把手机塞进对方手里。
“啧，”程小时故意咂了咂舌，不甘示弱地看回去，“筛得这么快，也不知道某人是不是悄悄熬夜赶工了。”
“咳……”陆光清了清嗓子，“有些不是很重要的照片，筛起来本来就快。”
虽然两个人说着快，但其实为了防止陆光真的出状况，筛选时间被刻意拉长，现在距离他们收到照片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周。
过去的一周里，陆光将孟千山发来的所有影像材料都筛了一遍，去除了大部分没有孟衍出现的医院相关的照片、孟千山独自一人时的风景照，还有一些虽然在家里、但明显不会有视线接触的深夜时段的照片。
剩下的嫌疑影像他也大致排查过，因为护士被附身的时间相对靠前，所以在此之后的照片他都基本只是以防万一地掠过。而在此期间，乔苓也和程小时一起按照时段旁敲侧击地给孟医生打过几个电话进行排查确认，这么一来二去地再删去一些，剩下的只有没多少是真正需要程小时进行介入的。
程小时虽然不是很满意陆光这几天不太和缓的能力使用频率，但也没置喙太多，只是嘟囔着抱怨几句之后埋头研究起了照片内容。
乍眼一看其实种类也不少，有在家里陪孩子拍的家庭照，也有周末出行在外留下的吉光片羽，甚至也有科室里的照片。
根据已经掌握的线索和时间线，如果孟千山没有被附身的可能，那么凶手的转移途径应该是从苏桦林到孟衍，然后再从孟衍到护士小姐身上。后者需要进一步确认以防中间还有别的岔子，但前者应该就是很直接的联系，没有必要再去纠结苏桦林和孟衍之间的细节。
为了保险起见，他们决定一张一张按照距离附身的时间线远近来进行调查。
“这张。”陆光指了指被他放大在页面上的图片，“应该是能找到的，最接近护士被附身的时间点。”
程小时凑近了端详，照片本身并没有包含什么内容，只是一盆放在科室窗台的多肉盆栽。
“这个位置有什么特殊的吗？”
“没有。但是孟医生这天把孟衍带去了科室。”陆光伸出手，“可能是凶手从孟衍转移到护士身上的时间，只需要你过去帮忙确认一下。”
其实选这张照片作为第一张，陆光有自己的私心。程小时对于他流血受伤的事情分外敏感，如果直接调查凶手附身孟医生失败的照片，那势必会有一些正面交锋要做。程小时现在的心智不算十分适合工作，任务开始了之后也不能说停就停，所以用这种不会出现正面交锋的照片作为开局，总归会相对平稳些。
事情棘手，总是要稳一些才好。
程小时看了眼照片，又望了望陆光：“没其他要注意的，对吧？”
“平常心就好。”陆光点点头，将手往对方眼前送了送，“有事我会告诉你。”
“行。”程小时拉伸了一下手臂，呼出一口气，“那我去了。”
下一秒，沙发上就只剩下白发青年一个人的身影。
***
眼前光线的变化让程小时一时间不太适应。
日头刚好直愣愣地从窗外射进来，将那盆放飞生长的多肉切成一片暗色的剪影。
他眯了眯眼，压下心头不属于自己的那份忧虑和挂心。
『回头，孟衍在你边上，把照片给他看。小心点，别对上视线。』
陆光的指令来得很快，程小时不敢大意，扯着笑脸半蹲到孩子身前。
“阿衍。”医生的声音敦厚温和，“你看爸爸拍得好吗？”
孩子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接触到屏幕的时候闪动了一下，然后是很迟疑的一声。
“好。”
程小时弯着眼笑笑，揉了揉孩子细软的头发，一边把他带到办公桌的另一侧。
“阿衍在这里坐着，好不好。”他的语速刻意放得很慢，“等爸爸一会儿，然后我们去吃饭。”
孟衍顺从地坐上椅子，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兀自看起花盆里的一只小蚂蚁。
在午休之前还有几个病人要复诊，程小时坐在诊室里，嘴里生涩的诊断和名词遵从陆光的指示一句一句往外蹦。
『陆光——』他手忙脚乱地删去不小心开错的一行药，『救命，为什么医院的电脑系统这么复杂啊。』
『笨蛋，打缩写就好。』陆光无奈地重复了一遍药的名字，『你应该庆幸你不需要手写处方。』
想起刚才病历本上那些龙飞凤舞的字迹，程小时打了个冷颤，『那我分分钟直接漏馅儿。』
好不容易熬过了比生物课痛苦百倍的半个小时，陆光终于宣布他不需要看诊，可以午休了。
程小时长吁一口气，又越过电脑屏看了看依旧趴在窗沿上发呆的孟衍。他看起来没怎么动，只是指尖稍微沾了些污泥，好像是刚刚碰过了盆栽里的土。程小时站起身，想走过去带他在科室里的洗手台上冲一下。但刚把孩子牵下座椅，他就发现对方不是单纯玩了泥那么简单。
鎏金的眸子转过一道光，聚焦在窗沿的几颗尘土上。
那不是什么尘土。
是几只被指甲撵开切分后，蚂蚁的尸体。
『……陆光。』
『嗯。』
『他来了。』
『嗯，』陆光沉着声音，『别打草惊蛇。』
程小时牵着孩子的手，强作镇定地带他走到洗手台边，像个好医生好爸爸一样给他做着正确洗手的示范，然后再看他模仿。
他一直在避免同孩子眼神接触，并希望那些刻意的躲避动作不要太过显眼。
但出门的时候他忘记脱白大褂，差点被门把手勾了一下，陆光看着没忍住叹了口气。
『小心点。别紧张。』
『知道知道。』程小时跟着叹了口气，拉着孟衍往食堂的方向走去。
去医院食堂的人流不少，有员工也有家属。几个实验室的实习生吵吵闹闹地从一旁快步走过去，抱怨蛋白提取的结果不尽人意。程小时瞎听了一会儿转移注意力，但苦于实在听不懂，只能闷着头往前走，这时有人从一旁喊住了他。
“孟医生，去吃饭呐？”
他下意识抬眼望去，发现对方正是那个在陆光病房轮班的小护士。
“是啊。中午休诊了。”
“今天下午是你查房吧？”小护士声音轻快，友善地看了看孟衍，“还把阿衍带来啦？”
“对，他妈妈今天有事。”程小时按照陆光给的台词点点头，“你们住院部护士站有人的吧？下午我查房的时候要麻烦你帮我照顾他一会儿。”
“没问题。”
两人寒暄了几句后就分别排在了食堂窗口的不同队尾，程小时程序性地和孟衍搭着话，但毫不意外地没收到任何回音。
一顿饭吃得程小时心不在焉味同嚼蜡，他不确定凶手有没有趁刚才的机会附身到小护士身上，虽然看着没有什么眼神接触，但总归不能确认。基于这个原因，他也不敢随便和孟衍对视，要是凶手还附身在这里，到时候陆光又免不了被影响。
『你知道放松两个字怎么写吧？』
陆光的声音出现在脑海，听上去他也在吃饭。
『别太瞻前顾后，我说了，有事会和你讲。』
『呸呸呸。』程小时把两个人的餐盘还回去，没好气地回嘴，『别动不动有事没事的，小爷我不爱听。』
住院部的护士和孟千山都很熟，程小时也在护士站认出了不少熟面孔。在陆光病房轮班的那个小护士这时刚从他的病房出来，估计是刚换完输液瓶，看到孟千山她便迎上前，极富亲和力地蹲下身。
“阿衍。”她笑着往孩子手里塞了颗糖，“和姐姐去玩一会儿好不好啊。姐姐有好多好看的新照片呢。”
她算是孟千身在医院格外熟识的同事，因而也知道孟衍的病，面对对方没什么起伏的反应并不见怪，只是好脾气地牵起他的手。
“房间。”孟衍突然伸手，指了指刚才护士出来的地方。程小时神色一凛，那个方位他太熟悉了。
“啊，那是病房，姐姐刚刚给一个哥哥换完药。”护士点点头，又看了看孟千山，“孩子我先带着，你快去查房。”
程小时收回方才一瞬间的过于尖锐的眼神，点点头去取自己的白大褂。
路过陆光的病房时他下意识顿了顿脚步，房门关着，里面隐隐约约传来他自己和陆光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异样。他松了口气，回过头看向依旧在逗弄孩子的护士。
这时孟衍似有所感地偏过视线看了他一眼，程小时暗叫不好，但没来得及收回目光。
那种尖锐的拉扯感不太明晰，可依旧存在。凶手这次似乎并不是认真地在尝试转移，稍微顿了顿就重新看回了护士。
程小时没错过小护士一瞬间恍惚的表情。
所以，就是现在了。
『陆光。陆光？你还好吧？』
『我没事。』对面的声音听起来很稳定，『你先回来吧。』
***
落地的时候程小时第一反应是去看陆光。
这人捧着一杯喝了一半的水，微烫的水汽蒸腾而上，模糊了他稍显瘦削的面颊轮廓，甚至因为温度带起了一些浅淡的红晕。
程小时敛了神色，只觉得对方脸上写了四个大字。
欲盖弥彰。
陆光显然也知道自己这招用得不太好，此时心虚地往后靠了靠，指了指桌上的另外一杯水，煞有介事地开口。
“刚倒的，趁热喝。”
程小时瞪了他一眼：“‘我说了，有事会和你讲。’”他阴阳怪气地模仿陆光的语调，“怎么，又哑巴了？”
“我没事。”陆光强调着，松开右手活动了一下指节，掰着手指一条一条澄清，“没流血，没头疼，就是稍微感觉有点冷——而且不是马上让你回来了吗。”
程小时也不知道对方“稍微有点冷”是什么意思，只好上手去探了探对方的手背和额头，但被热水温过的手早就有了过高的温度，没什么参考价值，而从额温看来确实也没有发烧的迹象。
“说了没事，”陆光轻轻拍开他的手，方才心虚的气势消退了点，“我不是什么病秧子药罐子，也不是一碰就碎了，程婆婆。”
程小时刚打算喝水，被这个称呼冷不丁呛了一下，索性顺坡下驴夹着嗓子骂他：“个小没良心的。”
陆光选择性无视了这句话，指着照片做了个没什么建设性的总结：“你回来之前应该就是凶手转移到护士身上的时间点。”
“嗯，我发现了。”程小时干巴巴地接话，但也顺从地继续了这个话题，“一开始不敢确定他到底是走了还是没走，但对上视线之后时间点就确定了。”
“凶手对上你视线的时候似乎没有用全力。”陆光把杯子放回茶几，双手合十成塔抵在下巴上，“不然我这边的反应不会这么轻微。虽然之前就觉得他应该会在更之前的时间点尝试附身孟医生，但我确实没料到他会在附身护士之前垂死挣扎一下来看你。”
“他先前都没有失败过，肯定不甘心啊。”程小时嗤了一声，“怪不得没法附身你的时候他反应那么大还说漏了嘴，连着吃了两次莫名其妙的闭门羹，就他那样的自大狂，不气死才怪。”
“工作还没结束呢。”陆光坐正了些，调出另外一张照片，“今天再查两张吧，然后就休息。”
程小时告诫地看了他一眼，但没有说什么，只是伸出一只手。
“走吧，反正事情不干完你也不会好好休息。按你的节奏来。”
陆光低哼一声算是默认。
“听我指挥就好。”
***
他们这么重复着干了三天，接下来的那几张照片里都没有出现需要特殊关注的情况。
没有遇到凶手尝试附身的正面交锋，对于程小时而言既是解脱又是折磨。毕竟随时需要防范那把必然会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一方面想要速战速决，另一方面又想尽量延迟陆光会受到凶手附身影响的时间。
好在陆光一直都很有条不紊地把控着节奏，虽然偶尔有些紧张，但一如既往地精准，不至于让两个人里的任何一方超过负荷。
工作状态里两个人很少提其他事，哪怕程小时回来，脑子里转的也都是怎么找到凶手，以及找到他之后又该怎么办。
“首先是要解决替罪羊的问题。”他在某次任务间隙和陆光梳理，“然后是，要怎么才能把他彻底制服。”
陆光没急着回应，只是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将自己咀嚼过很多遍的一个想法吐露出来。或许他们可以——
“利用未来。”
程小时闻言打起了点精神：“怎么个利用法？”
“不知道。”陆光摇摇头，“利用信息差，时间差，之类的。我还没有明确的想法，不过凶手只能在同时间线附身，而且他不知道你可以提前去附身别人来防止他附身，这是他的局限，我们应该加以利用。”
“有道理。”程小时颔首，“说起这个，陆光，我一直都有个问题。”
“什么？”
“如果我现在拍一张照，你能透过她看见什么吗？——因为你刚才说未来来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陆光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但是不行。我什么都看不见。”
“......这样吗。”
“虽然同为时空，但未来和过去的运作方式并不完全相同。”陆光思索了一下，尝试着解释，“我的能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依靠信息的流向，所以不能勘测未来。”
“那我呢？”
“嗯？”
“我说如果我……尝试进入照片呢？”
陆光眨眨眼，不太确定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可能会和乔苓被附身那次一样，根本进不去吧。”
“我在想……”程小时试探，“我能不能试试？”
白发青年闻言拧起眉，看不出是赞同还是不赞同。程小时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危险，也可能触及了陆光对于改变时空的某些框架和底线，但他觉得先手可贵，这个要求值得试一试。
不过他倒是没指望对方马上就同意，以陆光的性格也不会做这么草率的答复。
“唔……”沙发上的青年陷入了沉思，表情变得纠结又晦涩，“也……不是不行。”他最终这么说。
“真的——？”
“不过，不过。”陆光打断他补充，“至少先等我们把孟医生这里的事搞定，一件一件来。不论如何，涉及穿越或者窥探未来这件事，总是越小心越好。”
程小时意会地轻挑了一下眉毛，任由陆光暂时结束了相关的探讨。
这件事确实是需要从长计议。
剩下的照片已经不太多，他们按部就班地一张一张检查着。程小时已经在几天里摸透了孟医生的生活习惯和工作内容，甚至连上下两层楼的其他医生也全认识了。
而这天等他从孟医生家的饭菜香里回来，照相馆外的天色也已经暗了。
穿梭时空不比普通工作，连续性的任务让他不免有些疲倦。再加上天色混淆了一部分时间的感官，程小时坐回沙发上时昏昏沉沉的，差点直接秒睡。
乔苓这几天因为他们在做正事就没怎么过来，她对自己单独和陆光呆在一起还是有些心理障碍。所以陆光本来也索性没去吵他，想着让他趁机多睡会儿也是好事。
不过毕竟心里有事压着，程小时迷乱地兀自和周公打了几个来回，没多久又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刚好赶上陆光给他盖毯子。
“陆光？”
“嗯。”
看他醒了一半，陆光也就不去给他收拾姿势，任那条毯子松松搭在他身上，坐到一边等下一句话。
“我梦到点事儿，”程小时的声音逐渐清明起来，“我觉得是孟医生的回忆。”
“怎么说？”
“就有一天晚上他好像，特别欣慰特别开心——不是那种很强烈的情感，但我能感觉到和孟衍有些关系。”
“嗯。”
“好像拍了合照还是什么的。有类似的照片吗？我觉得那天的眼神接触会特别多——毕竟他俩平时眼神接触挺少的。”
他说得很笼统，但陆光大致清楚了他是什么意思。孟衍这个孩子平时很少会和人有眼神接触，而孟千山因为工作原因，在家里也是和孩子们相对生疏的人。
如果程小时看到的回忆是对的，那么那一天，孟千山和大儿子有明显感情交流的那天，很可能就是他们想找的目标。
而巧的是，这样的照片他们确实也有一张。
陆光点点头点开相册，将调好的照片放到程小时跟前。
程小时凑近了手机，下意识轻轻“诶”了一声。
“这张照片——”
这张照片，他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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