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夜色总是要更漫长深邃一些的。
陆光被程小时从沙发上叫起来的时候已经有些丧失了时间概念。他下意识地去看手表，又被扳着他肩膀的同居人打断动作，迷迷糊糊地往卧室的方向带。
程小时已经把自己身上的那片狼藉收拾干净，阖上房门的时候动作轻缓，大概是看出了陆光并没有真的醒全。陆光觉得自己是有必要说些什么的，什么都好。毕竟今天发生了太多事，而程小时再有韧劲也不该自己一个人消化那些在深夜后起而至的情绪。
但疲惫感像是粘稠的胶，恼人又执着地拖慢他的思维。陆光尝试着张了张嘴，脑海里打出的腹稿又在愣神的几秒里被凝滞的夜色掩埋，只剩下有些干涩的呼吸声。
“是疼吗？”
首先开口的是程小时。他半蹲着凑到床前，抬着眸子看了陆光一眼。
陆光这才发觉自己一直无意识地捂着伤处，他愣怔了一下松开手。
“不疼。”
可能是他回复得太快，程小时不信任地蹙起眉。没等陆光进一步解释，他就一言不发地站起身走到书桌抽屉前翻找出一个药瓶。
他熟练地旋开瓶盖往掌心里到了一颗，半伸着胳膊往回走到一半，又突然愣在原地懊恼似地用另一只手往脑门儿上一拍，调转了方向要去楼下烧水。
陆光的眼神本来是追着程小时的动作走的，看他要去开门，便有些无奈地站起身把他往回拉。
“不用止痛药。真不疼。”
他轻轻把对方手里那枚药片收进自己掌心，又作证似地快走了几步，把药放回瓶子里。陆光确实没说谎，纵然他现在精力比不得受伤之前可以天天熬到凌晨，今天整个人也有些超负荷，但伤口的确是不疼的。
捂伤口的动作估计更接近一种疲累模式下本能的自保反应，毕竟这个位置前些月刚被捅了几个窟窿，比起身体其他的部位要脆弱很多。
大概是看他确实没什么隐忍不适的症状，程小时呐呐了两声，也不再坚持，顺从地收起药瓶扔回抽屉里。只是力道没控制好，塑料瓶身和抽屉的木板夹层发出一道闷闷的撞击声，里面的药片哗哗响了几下。
“……”
“……”
一时间没人说话，陆光在从对方手里拿药的时候就能感觉到这人有些控制不住的轻颤，而程小时也一定知道陆光感觉到了。他没再尝试掩饰，也没力气再掩饰。陆光看着自己的同居人狠狠搓了一把脸，像是要把快渗出来的情绪一同抹尽。
他今晚一定是睡不着的。
陆光叹了口气，在程小时尚未调整好的表情里把他往下铺的床位上推。
“……？”
黑发青年显然是没太反应过来，有些断线地看了看对面的陆光。
“别瞎想了，”陆光没解释太多，只是近乎专断地把人往靠墙的位置送，然后自己也顺着力道躺上单人床的外侧，“先睡觉。”
单人床对付两个长手长脚的大小伙子还是捉襟见肘了点。程小时一时间被桎梏在被子和墙角的夹缝里，挪腾了一会儿才勉强把自己的手解放出来。
先前陆光陪他睡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在噩梦里浑浑噩噩的，倒也没觉得这个贴着墙的姿势逼仄。但这会儿他本来就没什么睡意，后边儿是扎实的砖墙，前边儿是个带伤不敢碰的大活人，就连辗转好像都有点不方便了。
但被陆光这么一倒饬，程小时倒是真的从先前那股说不清的情绪里挣扎出来了一点。他说不准陆光是不是故意为之，但也不想辜负对方的一番好心，便安安分分地在那儿躺着，尽量减少点动静。
陆光大概是真的累了，意思意思躺平之后就阖上了眼。他靠在外侧的姿势其实看起来也不太舒服，程小时看着看着没忍住去扯他的衣角，把他往床中心拽了拽。
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行，又伸手要去把陆光没难得仔细搭理的被子理平。
但没等他真的上手，陆光就有些无奈地睁开了眼睛，一双眸子半敛着瞧着他，直接把他后续的动作定在了原地。
“别想了……”陆光声音有点沙哑，困意带起点言语间的黏连。大概他也知道自己的逻辑没法再支撑更多的吐字，于是他从被子团里分出一只手，和早些时候那样去遮程小时的眼睛，“睡吧……”
“我在呢。”
他最后一句话几乎已经是听不太清的吐息声，程小时感受着对方掌心指尖的温度，在莫名令人安心的黑暗里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这家伙是在拿自己当小孩子哄。
真是……
程小时微不可察地挑了挑嘴角，倒也真的在某种程度上安定了些许。
至少，入睡也不是一件听起来那么遥不可及的事了。
***
但你不能指望一只遮住双眼的手就能把一个人彻底从梦魇里拉出来。
那天晚上程小时短暂地入睡了一小段时间，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半梦半醒间惊醒，连带把睡在外侧的陆光也吓了一个激灵。
之后几天也基本都是依赖先前配来的安眠药，才勉勉强强能休息几个小时。
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虽然用来形容程小时的情况并不完全合适，但陆光知道这次交手之后对方的心结只会更深不会更浅，要恢复也只能一点一点慢慢来，急不得。
也许也是考虑到程小时和陆光现在的身心情况，肖力和陈彬暂时也没再和他们商量追捕凶手的事。加之本身孟衍、苏琴还有苏桦林之间的关系排查和治疗情况就已经够他们忙得团团转了，也就不急着一时半刻。
在后续检查中，苏桦林据说在这之前好像被重物敲击过头部，又因为抢救过程中大出血导致的休克和心跳停搏时间过长，现在就和植物人差不多，短时间内恢复意识和自主功能的可能性并不大。
但好在总归，命还是保住的。
陆光接到陈警官的消息更新时也只是语焉不详地大致转述给程小时，没透露太多细节让他多想。
他能看出来程小时也在努力恢复正常——至少，表现得正常。
接下来的几天里照相馆还是照旧开门，程小时没刻意去问陆光调查进展的事，只是花了很多时间把自己耗在暗房或者前台，再或者就七七八八地整理些东西。他甚至放宽了给陆光的饮食，不再天天念叨着要禁咖啡因禁零食。
看起来是正常，但不像他。
“程小时。”
“嗯？”在某次忙碌的过程里，陆光终于没忍住喊他。而茶几旁忙忙碌碌的照相馆老板听见声音就回过头来，“怎么了？”
“你......”陆光斟酌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不绕弯子，“你要不要找个心理医生？”
“哈？”程小时登时露出一副你是不是有点大病的表情，“小爷我半点事没有，要什么心理医生，真有这闲钱还不如吃顿好的——说起来中午得给你加点肉——”
“我认真的，你——”
“诶哟陆光光，你就是人家的心理医生啦～”对面那人哈哈笑着，故作姿态地抛了个媚眼，“谁能有你靠谱是不是～”
没等陆光开口反驳，一小袋原味薯片就被抛到他怀里。
“呐，今天给你放个水。”程小时走进厨房开始准备煮粥，“赶紧吃啊，过这村儿没这店了，就这么点，不能再多了。”
他插科打诨的样子比原先在医院那会儿还熟练，只是其中的突兀感掩盖不去，让陆光有些说不上滋味。
他明明看到他的手在抖。
不仅是今天，之前的很多次也一样，看到一些相关的物件或者颜色，程小时就会下意识地颤一下。
但没等他想好怎么继续这个话题，就被厨房里的动静打断了。
“嘶......”里边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呼，陆光心里一紧，起身就往厨房走。
“怎么了？”
程小时没有回答。陆光探究地侧过身，见他微微提着左手，砧板上沾了些血，看样子切的伤口不浅。
换作平时这戏精肯定大呼小叫地开始作妖了，趁机撒娇的事他可没少做。但今天程小时一动没动，没试着止血，也没放到水下去冲洗。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定在原地，右手握着刀的指节用力得发白，脸垂着看不清表情，陆光只听见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凌乱。
“程小时。”
白发青年上前两步。
“程小时！”
愣着的人张皇地寻找音源，对上视线时眼里的恐慌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我......”他吞咽了一下，几乎神经质地提起一个笑容，声音莫名干哑。星星点点的红色像是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下意识地移开目光想要动作起来，四肢却做梦似的根本不听指挥。
陆光见状安抚地伸出手，程小时一个激灵后退了两步，他完全忘了自己还拿着东西，右手的刀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一起砸在地上的还有程小时本人。
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刀落地的声响在他耳边带出令人心颤的鸣音，嗡嗡地直穿他的大脑。下肢在后退的时候麻得发软，根本撑不住一米八的个子。倒下的一瞬间他下意识伸手去撑流理台，却因为手上沾了血和水而打了滑，第二次摔得比第一次还重，脑袋在柜面上磕了一下，陆光听着都觉得痛。
结结实实的两下摔得程小时眼前都开始发晕。陆光矮下身想把人扶起来，但他狼狈地缩得更远，差不多在水槽边上挤成一团。
“......你别过来。”地上的人垂着眼，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手上的血还在流，他眼里只剩那抹流动的艳色。
红色和陆光。这个组合对程小时来说过于致命。
他只想离他远点，这样指尖的血色就不会染到他身上。
“你在流血。”
“我没事。”
如果他说的时候牙齿没打颤，可能会更有信服力些。
“傻子。”陆光几乎是在叹息。上一次出现类似的症状还是第一次穿越回濒死受害者身上的时候，但之前陆光没把这个和惊恐发作联系起来。他罔顾程小时的挣扎和躲避，蹲下身捂住他的眼睛，“别看了。”因为腹部的伤口，他的动作有些迟缓，程小时在他掌心下愣了神。
“对不起......”
“不准道歉。”
青年怀抱的力道比他表现出来的更轻柔，言语中不可辩驳的意味也更浓。
程小时闭上眼深呼吸，任由陆光伸手抚过他的后颈，指腹微凉的温度此刻变成了最好的镇定剂。
“别怕，我就在这里。我哪儿都不去。”
“......才没有怕。”黑发青年颤抖着吐息，说出来的话连自己都不信。
“死鸭子嘴硬。”
某人无力地嗤了一声：“骂谁呢。”
话是这么说，他回抱的力道比想象的更紧。
两个人就这么在地板上拥着抱了一会儿，程小时觉得自己终于能找回双腿的控制权，才脚步发虚地和陆光彼此搀扶起来，打开水龙头冲洗手上的伤口。
陆光替他拿来创可贴，没再提做饭的事，只是拿出手机点了最近一家粥店的外卖。
程小时现在没什么力气上楼，只能就近瘫在沙发上，闭着眼缓一缓还没完全慢下来的心跳和呼吸。他的头刚才磕在柜子上，那一块钝痛的位置血管突突跳着，让他有点发晕。陆光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受伤之后他还是第一次坐回多人沙发的那个位置，这会儿稍微有些不自在。程小时暂时没精力注意这个，他仰着脑袋改了几个姿势，但眼前还是明明灭灭地不太舒服。他犹豫了一下，轻声向身边的人开口。
“陆光？”
“嗯？”
“借我靠会儿。”
陆光刚从茶几上捞了本书，闻言配合地往他身边坐了坐。
一开始程小时还只是虚虚地倚着，但没过一会儿陆光就感觉到肩头的重量变沉了些。透过衣物传过来的体温有些虚高，他侧头看了眼身边的人，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现在的天气不错，阳光透过云之间的缝隙亮出来，刚好可以照到沙发上。外面刮起了一点风，把爬山虎的投影搅乱了些。
外卖来的时候消息通知一条接着一条蹦出来。陆光没有去理，只是挂断了外卖员打进来的电话，发消息麻烦对面把东西放在照相馆门前就好，谢谢，不要敲门。
乔苓忧心程小时这几天的状态，所以今天来得格外早。她到的时候看到两个人都坐在沙发上，外卖的粥还摆在店门口没有拿进去，虽然有隔热包装，但也几乎已经凉了。
她提着粥刚想出声问一句，陆光就远远对她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他食指竖在唇边，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一本书摊开放在腿间。
“嘘，”待乔苓轻手轻脚地合上门走近，他指指边上的人做了个口型，“他睡着了。”
女孩儿点点头，将粥放在茶几上，再悄悄窝进边上那张单人沙发。
程小时正靠在陆光肩上，头发稍微有点乱，散开了几缕落在对方颈间。他的呼吸很轻浅，眉头稍稍皱着，眼睫微颤，睡得不太沉。因此陆光虽然拿着书却看得很慢，他不敢有太大幅度的动作，生怕自己翻书的声响就能把对方吵醒。
天上的云积得有些多了，没再给太阳冒头的机会。天气预报说这个点会有小雨，淅淅沥沥的声响果然透过玻璃顶棚传过来，给光影蒙上了一层雾气。
乔苓坐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怕等下起风了转凉，便上楼拿了条毯子递给陆光。
除此之外她实在没什么帮上忙的，打扫做饭这些事也很难不出声。于是她给陆光倒了杯稍烫的水放在手边捂着，趁着雨没下大前离开了照相馆。
虽然陆光尽量不在给程小时拉拢毯子的时候惊动他，但他也不能控制逐渐变大的雨势。雨水连珠似的敲在玻璃上，拼凑成冬季没什么章法的歌。爱它的人尚且称它为活泼清脆，但在很多人眼里这不过呕哑嘲哳的嘈杂。
程小时在那片雨幕缓缓睁开眼来。
他起初还有点迷茫，看上去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又睡在哪里的。等意识逐渐回笼，眼里的光彻底归位时，程小时一下子从陆光肩膀上弹起来。
动作有点猛，他掐着眉心捏了好一会儿。
陆光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一下被压得发麻的胳膊，血流重新疏通的针刺感让他有点僵硬。他转头看向身边的人，伸手把落在一边的毯子捡起来。
“醒了？”
“唔.......”程小时有点懊恼地捂着头，嗓子是浅眠后的低哑，“怎么不喊我？”
“看你睡得沉。”陆光翻过一页书，“就没吵你。”
“这都快三个小时了，”程小时看了看房间里的挂钟，“你手肯定麻了吧。”
“小事。”
雨声没有小下来，程小时放空了似的往顶棚看了一会儿。身边的人还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坚实的存在和体温让人莫名安心，他小小地笑了一声。
陆光看了他一眼：“怎么？”
“没……”他伸手比划了一下，“就觉得有时候好像……下雨也没有那么讨人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但看过来的目光有一瞬间变得格外柔和。程小时回眼望时终于意识到了陆光坐的位置，他稍微愣了一下，然后低低说了声“对不起”。
这道歉来的没头没尾，但陆光听懂了。
“说什么傻话，”他没有离开双人沙发，只是让自己的坐姿看起来更自在一点，又翻过一页书，“小事。”
冷掉的粥估计热一热还能吃，虽然看上去让人没什么胃口，但太久不吃东西也不行。不过没等程小时走到厨房，照相馆的门就被小心翼翼地推开。
外面雨下得大，乔苓收伞的时候不小心甩了自己一脸水。她的裙摆有些湿了，看上去是为了避雨急匆匆跑来的。
“哟， 醒啦？”她刚进门就看见站在那里的程小时，原先收敛的动作瞬间放开了不少。对方手里端着的外卖显然引起了她的不满，她大跨步走上前把粥从他手里拿走。
“乔苓你干嘛？”程小时懵逼，“把晚饭还我。”
“还晚饭呢，你俩午饭吃了吗？这么个冷外卖顶什么用。”她从背包里掏出先前探病用的保温饭盒放到桌上，“吃这个，刚做的。”
“哪儿这么娇气了。”
他嘴里这么说着，手里还是顺从地接过饭盒往茶几那里走。陆光跟在他后面，和乔苓交换了一个眼神。
程小时注意到两人在身后的动作，但只是转过身对他们招了招手。
“快来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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