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世界嘈杂的声响本就让人难以理解。平时在学校里，老师们惯是轻声慢语，将所有字句拆解，一点一点地解释给他们听。而在家的时候，妈妈更是巴不得把每个音节都揉碎了再掺进所有的动作和表情，只为了换取他的一点点理解和反应。
他没经历过这样的声响。
那么多人，那么多方向，有人向他扑过来，打落了他手里的什么东西。
他手里有什么呢。
孟衍不能理解。他只是想要看一看太阳而已。
却突然迎来了那么多他无法理解的声音。
然后是红色。
彻头彻尾，纯粹刺目的红色。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可以理解色彩的。色彩就是他的伙伴。
每到黄昏的时候，晚霞就会把整条街道映成鲜明的橙红，远处照相馆墙上的爬山虎就会在周围一片白色外墙中格外显眼，郁郁的绿色被时间浓缩，折射成难以分辨的墨色。
一切本该夺目显眼、易懂易辨。
但现在不是了。
妈妈在尖叫。无数的人在大喊。也许他也在。
太多、太多的声音。他不能理解。鲜红的残像在视网膜上扭曲，他看到陌生的男人女人围在他周围，然后妈妈冲上前来把他搂在怀里，嗓音不复她从前任何一次的温柔和煦。
“是我。”他听到她颤抖的声音。
她说。
“是我做的。”
“和我儿子没关系。”
“他才十岁。”
“——他不是杀人犯。”
她的语调是完全不熟悉的歇斯底里。几乎是破碎嘶哑的。
他不理解。
***
事发地离照相馆不过几分钟的路。
但走回去的时间却远远比来时漫长。
程小时掌心里满是黏腻潮湿的液体，有血也有汗。陆光牵着他，没有在警车边上停驻脚步。
他们能看到苏琴充满保护姿态地揽着孟衍，情绪激动地和警察辩驳着什么。而肖力站在一旁，显然是一脸头疼的样子。程小时脚步顿了顿，陆光用余光瞥了他一眼，稍显强硬地拉着他的手，往回家的方向直直走去。
不管后续事宜如何，现在都不是他们该操心的。
程小时有些浑浑噩噩。他说不上不清醒，脑子里的逻辑是清楚的，但现实的感官总像是隔了一层什么雾，掩着他的口鼻，覆着他的瞳眸。心理刺激的后劲总是比想象的要大，他现在仿佛变成了一个脱离于自己的旁观者，所有的痛觉和触觉都迟钝，只有和陆光指尖勾连的部分还能有一丝真实的存在感。
陆光推开照相馆的门把他让进去。
门铃声突兀却遥远，像是来自另一个时空。
“程小时，陆光。”
熟悉的女声让他猛地回过神来。
乔苓先他们一步到了这里，此时正半是焦虑半是忧心地看着他们俩。
“你们没——怎么那么多血！”她本来还稍显克制地站在原地，在看清楚两个人之后没忍住小跑着从门厅奔到门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时候程小时性子比现在急，小小的孩子就像只浑身长满刺的刺猬，一有点风吹草动就顶着脾气上去扎人。
最后当然也免不了一瘸一拐地回来，胳膊肘和膝盖上留着擦伤，看到乔苓的时候还要嘴硬，说自己把他们全打跑了，根本就不疼。
但擦伤归擦伤，看着严重，总不至于像现在那样那么多血。
乔苓抓着程小时的另一只手，上上下下熟练地翻看检查，生怕哪里会出现一些流血的伤口。
“没事，乔苓姐，不是我们的血。”陆光站在一边半伸着手安抚了一下，“是苏桦林的。”
姑娘看起来没放下心，检查完程小时之后又不由分说地抓住陆光的手腕，态度颇为强硬去扯他的挡风外套，就好像他能把伤全藏在衣服里。
和程小时毫无距离感的互动是一回事，自顾自地去拉扯陆光不太像她平时的作风。可她显然被那成片的血触发了什么应激反应，神色看上去也不太好，于是陆光只是闭上嘴，任对方从头到脚把自己摆弄检查了个遍。
过了好一阵子，确认这两个傻弟弟身上不会有什么瞒着漏掉的伤口，乔苓才放下心似地舒了一口气，把目光放回程小时身上。
程小时此刻确实安静得不太象话，陆光顺着眼神也去看他。大概是两个人的目光有些过于灼灼，黑发青年被盯得不太自在，他轻咳了两声，打起精神耸了耸肩，摆着手和乔苓解释：“我没事，待会儿洗洗干净就好了。”
乔苓抿着嘴点点头，倒是也没再深究什么。她有些局促地在程小时和陆光中间来回转了两下，双手无措得揉搓了一下衣摆，有意识地拉开了自己和陆光的距离，看上去欲言又止。
“乔苓姐，怎么了吗？”
“我……”她又恢复了他们刚见到她时那种有些克制的神情，眼角眉梢里有掩盖不住的紧张，“有点事……你们得知道。”
闻言，陆光原先因为安抚放缓的表情又正色起来，程小时怔了一瞬，看着乔苓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纸条就在我兜里了。”她伸手把纸条递给程小时，又往远离陆光的方向退了几步，“我不太记得发生了什么事，估计是他又短暂地附身了我一次。”
陆光理解地看了她一眼，缓声问：“什么时候？”
“——大概一刻钟之前吧。我拿到纸条之后就来找你们了，他大概是要通过我给你们带话。”
她的声音还算镇定，程小时在一边端详着手里的东西。纸条上没太多笔墨，占据篇幅最大的是一张涂鸦的笑脸，边上是几个简短的字。
『平局。有趣。』
他咽了口唾沫，将纸条翻到背面，还是同样的字体。
『下次轮到你发牌，我的朋友。』
程小时抖了抖纸条，指尖残留的血迹在浅白的纸面上擦过一条红痕。
另一边陆光也跟着凑上前，他或许注意到了对方止不住发颤的双手，但他只是微妙地换了个姿势去读字条上的话，什么都没有说。
乔苓有些焦虑地咬了咬指甲，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似地抬眼看向两人：“我想……要不还是把我交给警察？或者至少——”
“不行。”
“不行。”
否决的声音整齐划一，两个男孩彼此对视了一眼，最后陆光开了口。
“肖警官说过会无条件保证你和程小时的清白。”他试探着靠近一步，“我们不需要走下下策。我会和肖警官打招呼，如果乔苓姐你没意见的话，看看他能不能安排知情人员在最近一段时间里关注你的起居行踪。”
“没必要把你交给警察。”程小时点点头附和，“你只需要保护好自己，剩下的不用担心。”
“可——”
“诶呀包租婆你就别操心了。”程小时咧出一点笑容，拍了拍乔苓的肩膀，“我们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的。”
如果他身上没那么多血，如果他的脸色再好一点，或许这话能更有说服力。
“没事的，乔苓姐。”陆光瞥了一眼程小时，同样和乔苓保证，“你不会伤害任何人。”
乔苓神色里的担忧没有减退，但先前那种孤注一掷的劲头稍微减弱了一点。良久之后她还是“嗯”了一声，表示暂时同意两个人的意见。
一时间房间里没人说话，暖黄的灯光本该是温暖柔和的，但此刻程小时只觉得里里外外都像有个扎了毛的钢球在翻滚着戳刺，几乎让人有点反胃。
陆光的手机在这时候响了一声，他飞快地浏览了一边消息，然后冲剩下的两个人挥了挥屏幕。
“陈警官传来的信，苏桦林脖子山的伤口不算太深，基本止血和输血抢救之后暂时应该能保住性命。”
大概是考虑到程小时的状态，陈彬没有给他打电话，而是把消息直接发给了陆光。后者确认程小时消化了这条信息之后，继续转述。
“孟衍和他妈妈已经在警局被控制起来了，因为事件特殊，只有在场的刑警小队知道大致事情经过。苏琴的口供坚称一切都和她儿子没关系……不过……”陆光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点了点屏幕，“肖警官觉得目前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他们都先控制起来。”
警队冲进来的时候程小时刚把水果刀打落，再加上影子和光线，其实并没有人完全目击了孟衍动手的过程。
而苏琴，她是一个母亲，哪怕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会为自己的儿子揽下所有罪责。
而大部分人也会对这个解释更买账。
知情人自然都知道这对母子都是无辜的，但不是所有警察都会相信超能力，也不是所有人都觉得一个十岁的孩子能自发做出这些事。
所以目前，找借口把两个人都控制起来，是最好的方式了。
程小时叹了口气，下巴上没擦拭干净的血迹结了块，黏在皮肤上有些发痒。
纵然他们救下了苏桦林的性命。
这一局，他们也确实没有赢。
***
陈彬的消息来得很有效率也很有条理，在陆光和他们基本理清现状之后程小时拍了拍脸，想先去浴室把身上乱七八糟的血腥气洗掉。
但很快他自己的手机又响起了铃声，吓得边上的乔苓一激灵。
他有些木然地折回来查看，发现那是肖力的电话。
“我需要来和你谈一些事。”年长的警官听起来也相当疲倦，“如果可以，叫上和你们一起的那个小姑娘——乔苓，对吧——我也有关于她的事要说。”
口供不需要肖力亲历亲为，他也知道在苏琴身上审不出什么来，于是在送那对母子上警车后，他就留在民租房，和现场勘察队一起整理现场信息。那边听起来也很忙，警队队员的声音和推理结论断断续续，程小时和他简单在电话里敲定了晚些见面的事，然后肖力就挂断了电话。
电话挂断的“嘟嘟”声透过电流带了些杂音，程小时在原地愣怔了片刻，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往一边跑去。
说没有一瞬间的不安是假的。
毕竟肖力是唯一一个见过乔苓刺伤陆光罪证的警察，哪怕有他“绝对清白”的保证，程小时也不敢确定对方语焉不详的“有事要说”到底指的是什么。在他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他就第一时间把那台相机翻了出来。
乔苓不知道他们尝试穿越回去的事，她只是担忧地跟着不知道跑去干嘛的程小时，直到看到对方手里的单反。在那一瞬间她瑟缩了一下，但陆光很快就把程小时手里的相机接了过去，刚好避开她的视线。
陆光看起来完全清楚程小时想做什么，乔苓觉得自己应该开口问一问，但字句粘胶似地粘在唇齿，她一个词都说不出来。
“把视频删了吧。”程小时看着陆光掏出相机的储存卡，低声提议，“不能穿越进去，这段视频已经没有价值了。”
“什么……你们俩……？”
“具体的待会儿再和你解释。”程小时看了她一眼，安抚地保证，“陆光，这东西本来就是凶手拍下来，估计是想当罪证的，但没料到会被肖警官截胡。”
“现在它已经没有意义了。”他强调着，从工具箱里拿来先前修沙发时用过的工具剪，“所以早点毁掉就好。”
陆光默认地点点头，将储存卡塞到程小时手里。
黑发少年手里的动作异常干脆，和先前有些怔然的迟钝完全不同。
咔咔几声脆响之后，储存卡已经碎成了几块看不出原样的残片。有几块小碎屑甚至因为力道控制的问题崩到了茶几下，一时半会儿也收拾不出来。
其实本来他不需要用那么大的力，也不用剪得那么碎。
是个人都能看出程小时的动作里带了不少泄愤的情绪，乔苓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而陆光捏了捏他的肩膀，转身将大块的残留物扔进洗手池，冲进下水道里。
流水在管道里撞击出沉闷的回声，听起来几乎像幻觉。
程小时看着储存槽空空如也的单反相机，满脸倦色地把它扔到一边。
身上暂时是没法收拾了。他皱了皱鼻子，努力无视自己身上的血腥气。
陆光从浴室里出来，往他身上扔了一条浸过水的湿毛巾。
***
陈彬是和肖力一起来的。
程小时和陆光也没瞒着，很直接地说了照相机储存卡已经被毁掉的事。得知物证被毁的老刑警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毛，目光在三个年轻人之间游走了一下，但没说什么。
事实证明他不是来追究物证，更不是给乔苓兴师问罪的。他和几个人先前的想法不谋而合，认为最好有人能暂时监督乔苓的日常起居，以免不必要的麻烦发生。
陈彬现在被暂时停职，反倒刚好变成了理想的工具人。
“他会在你出门的时候跟着你，希望你能理解一下。”肖力解释着，“在家尽量不要和危险用具一起出现，也尽量不要一个人呆着。”
“没有异常的话我不会打扰你的日常活动。”陈彬点点头保证，“你按照你平时的习惯来就好。”
乔苓对于这些安排没有什么意见，她觉得自己就像一颗随时会爆的定时炸弹，所以倒不如说这些安排——虽然不是正规的警务安排——能让她安心些。
“好的。”她垂着头应允，“麻烦你们了。”
***
事情七七八八处理下来之后时间也已经不早了。
程小时和陆光从回来之后一直都没空休息，现在一个精神萎靡，另一个脸色也不是太好。
肖力和陈彬也不好一直打扰，嘱咐了几句之后就和乔苓一同离开了。
陈彬马上开始了他的盯梢岗位，因此程小时和陆光也不是很担心乔苓回去的安危。何况按凶手的性格，说了这次让程小时发牌，应该就不会提前拿他身边的人开刀。
等人都走光之后，程小时没骨头似地摊在沙发上。他最开始的时候还在尽量不靠近家具，因为不想让身上的血把地方弄脏。但是折腾了这么久之后，他甚至连洗澡都没什么欲望了。
陆光也没催他，就坐在边上那张单人椅上闭目养神。他今天看起来状态一直都挺稳定，和肖力陈彬一起商讨的时候也很有条理，但程小时看得出来他其实很累了，后半程的时候也拿手时不时地按按伤处，不知道是不是在疼。
也许他本来就不该同意他去现场。一些模模糊糊的思绪在程小时脑子里打转，不怎么讲道理，但就是赶不走似地在那里飘着。
他应该把他照顾好的。
沙发有点软，在上面躺着几乎催人入眠，程小时叹了口气，眼皮掀开一条缝去看边上的陆光。
这人阖着眼，呼吸轻浅但有规律，从频率看应该是没有真的睡着，但也差不多了。
其实一般陆光都能注意到程小时在看他，但今天卸下精神之后，他显然没那么多精力去在意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他生得白，此刻在光线下显得有点憔悴，程小时看着他，心里那股几乎有些无助的愧疚又在胸口升腾，没有很痛，但是闷闷地绷在那儿，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不能真的这么一身是血地睡在沙发上。衣服和澡还是得洗。
他慢腾腾地站起身，陆光听见动静之后轻哼了一声，但没有睁眼。
程小时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把陆光先前被乔苓脱下来的外套盖在他身上，踱着步子进了浴室。
T恤上血太多了。
他看着镜子面无表情地想，努力无视喉口翻腾的有些反胃的酸。
还是扔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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