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话题不能顺着他接。
程小时回过头和陆光交换了一个目光。
不能接，接了就输了。
不说二选一本身是多么荒谬的行为，哪怕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这句话也不能应。
因为那简简单单的“二选一”明晃晃是引人入套的思维陷阱，跟着对面的思路走，他们就永远只能慢一步。
心跳声震动着鼓膜，响到几乎令人分心。
可是总得说点什么。
凶手顶着孟衍的面孔摆出做作夸张的表情，流于表面的情绪和语调有种令人作呕的浮夸，这一切集中在一个孩子的脸上，怎么看怎么维和。怎么看怎么心惊。
这些于照相馆的两人是如此，更不用提孟衍的亲生母亲。
苏琴在一旁几欲泣血地嘶吼，破碎嘶哑的嗓音摩擦着空气，就像有一只手直愣愣地往心脏里挤捏，压出发涩发腥的血液来，粘稠而干涩。
程小时抿了抿唇，将之前不耐烦的神色稍微敛了敛，哑着嗓子发问。
“你……为什么这么做？”
“这个问题我之前回答过了，”孟衍眨眨眼，一双乌溜溜的眸子看上去相当无辜，“我说了，随便吧，或许只是无聊。反正你们抓不住我，我又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相似的问题和相似的回答，原地打转的对话让程小时咬紧了牙关。
“你他妈的，”他死死瞪着对方手里的刀刃，“你他妈的连孩子都不放过吗？”
“孩子？”孟衍茫然稚嫩的声音带了点恍然大悟，“你说得对，他确实是个孩子，不过啊——哪个人没有罪过呢。有时候最纯粹的恶意都来自孩子，你不会不了解吧？”
程小时拧起眉。
“嘲弄，孤立，推诿谎言，落井下石，他们哪件做得不比成年人好？”孟衍挑着嘴角，“我说得不对吗，我的朋友？”
他话里话外的目的太明显，程小时反而被顺着勾出一丝冷笑：“你在指望我说‘对’吗？”
“你得承认我是对的。”
“或许吧。”程小时嗤了一声，没打算上他的当，“但这些和孟衍毫无关系。”
“可那和我想做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孩子，大人，没什么本质区别。”语气不缓不急，还是一如既往地轻佻，“而且反正他对于他爸妈而言也是个累赘吧。”
“你住嘴——！”女人的声音突然撞进来。
“阿衍是我的宝贝，才不是什么累赘！”
“——你不准这么说！”
“不准！”
她的歇斯底里有撕扯着的哽咽，陆光和程小时心惊胆战地看着尖刀又一次架上了她的脖子。
“嘘，”凶手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安静。”
被挡在喉口的呜咽声像是明灭不定的烛火，一时间屋里没有人再发声。
“这里有一个是杀了人的罪人，很好选吧。”孟衍活动了一下脖子，转过头看回程小时，重新带回了话题，“你要做的也很简单，杀了一个，我就放了另一个。”
陆光闻言怔了一下，他的目光在苏桦林和苏琴之间逡巡了片刻，这时楼下一辆轿车路过，开着的前灯将窗口的景色擦亮了一瞬。闪过的亮光同时也点燃了他思维里的某个部分。
这个街景，这个角度，这个房间，以及这个房间的主人。他记得的，张谦死前拍的最后一张照片——那张让程小时在医院穿越后直接PTSD发作的照片。
他的眼神落在苏琴对面那个至今还没有什么意识的男人身上。
他们其实早就有了猜测。
而现在根据凶手的说法，基本可以确定，苏桦林就是当时杀害张谦的被附身人。
“这里唯一的罪人是你。”
程小时的声音把陆光从思绪里拉了回来，他不确定对峙中的程小时有没有想到这一层，只能紧了紧手里的劲道，在能力范围内防止对方冲动行事。
孩子此时咯咯笑的声音听上去几乎有些超现实：“哦哦——我忘了，我在你眼里罪大恶极是不是。但你猜怎么着——”他得意地将刀尖换了方向，直直抵着另一边苏桦林的胸膛和下巴，将他面色昏暗的脸庞抬起，“——你没得选，我的朋友。这轮我是主场。”
暮色四合，背着光的那张脸被幽暗的线条勾出点边角的轮廓。下颚、颧骨、鬓角。
如果是正面打光的照片，程小时还不一定认得出来。但刚好是现在这样勾勒出的线条、抬脸时的那个角度，像是什么冷风透过时光往人身上钻了一个洞，程小时在一霎间僵在了原地。
同陆光一样，他也记得清清楚楚。穿越到张谦身上体验命案时，他在挣扎的过程里短暂地侧过身，瞥到过那张脸。
那张青年男性的脸。
除去当时对方嘴角咧开的那道笑容——
正正好好能和苏桦林重合。
胸腔不属于他的幻肢痛有一瞬间重返的趋势，程小时目光慌乱了几秒，呼吸在顷刻间陡然变得局促，本就清晰的心跳变得愈发震耳欲聋。陆光不动声色地靠近了半步。
“程小时，”他沉着嗓音提醒，“稳住你的心智。”
他听起来也绝非全然的冷静，但陆光的声音本身就能让程小时镇定不少。
程小时合了合眼，努力把自己从张谦被害的时间里脱离出来。
答案……确实是很好选的。
“怎么样，没骗你吧。”孟衍笑眯眯地将他刹那间的反应收入眼底，看上去非常满意，“来，选一个。我都给你放水了。”
他怎么能这么轻易地说这些话。
“……你知道杀人的只有你，”程小时拒绝顺从他的规则，“不是吗。”
“也许吧。但是二选一，我的朋友。”
“你……凭什么？”程小时的愤怒再也压不住，“你凭什么觉得我会选！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有资格掌握别人的生死？你不过是个人渣。”他的眼睛几乎被怒火烧红，“人命不是游戏！”
“哦得了吧，”凶手对他的气急视若无睹，“是你开的局。”
“从一开始就是。”
“胡言乱语。”陆光终于忍不住插嘴，语气里难得有暗藏的戾气，“如果你想动摇他，那你最好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我可没在和你聊天儿。”孟衍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一开始就入局的目击者也是你，我的朋友。”
“他不是你朋友。”
“他会是的，他早就是了。”
陆光咬了咬牙，想反唇相讥些什么，却被门外若有似无的动静打断。他本就离门口近些，也记得陈彬说已经呼叫了警队的支援。
于是他恢复了点理智收了话头，现在不管是激怒对方还是被对方激怒都不那么可取。但哪怕已经兜了那么久的圈子，局面本身依旧是僵持。
“我相信你还记得那只山里飞出来的小麻雀。”凶手见两个人都没有回话，不屑地笑了两声，继续冲着程小时开刀，“你怎么喊她的来着，Emma，是不是？”
“这么久过去了，你估计做了点研究，想必也已经知道了，被我附身的时候是留不下记忆的。”
“那让我们来想想，当时的大桥上只有你和她两个人——”
“她掉下去的时候我解除了控制。”
“猜一猜，我的朋友。”
“她会怎么想？”
陆光听到程小时呼吸一窒。
“猜一猜。”
“她会不会以为——”
“是你动的手？”
他的语气里带了残忍的蛊惑。陆光能感觉道程小时在他掌心下的手臂颤了颤。
“当然啦，她已经死了。死人再怎么想也无所谓吧？”凶手挑了挑不属于他的眉，无所谓地掸了掸手。
“所以说，我们是共犯，我的朋友。”他笑得天真，“一早就是。”
这都是什么见鬼的歪理。
陆光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想骂脏话。
而更见鬼的是，他太清楚这一言一句——尽管毫无道理也毫无理由——却能在程小时的负罪感上字字正中红心。
偏偏他前个晚上做了那种噩梦，偏偏他精神状态本身就很不稳定。刚才张谦的事已经稍微动摇了程小时的心神，而Emma就像是即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虽然现在程小时没有说什么，但站在他身边，陆光就能从细微的肢体语言明显感觉到对方心理防线无法控制的崩溃。
“程小时。”他阖上眼沉下声音，“程小时，你不准听他胡说。不准多想。这和你没有关系，这不是你的错。”
这时候的沉默显然不是什么好的信号，程小时没有说话，也看不到表情。这人容易冲动，动感情的时候尤其容易胡来。陆光拿不准对方到底还能在这样的心理攻势下撑多久，只能将掌心下移，稳稳扣住对方的手腕，用有限且微渺的肢体接触期待自己能把他拉回来。
手腕上的皮肤干燥温热，食指接触到脉搏一鼓一鼓地跳动。
陆光把程小时往自己的方向轻轻拉了拉，安抚之意溢于言表。
门外的动静又渐渐停了下来，于是延绵的沉默凝成一张细密的网，堵塞人的呼吸。
警察的到来无疑让凶手有些不耐，他摆了个鬼脸，手上抵着苏桦林的刀尖更近了一步。
“客人有点多啊。”他朝门外点了点头，“——我们是不是耗太久了——诶诶诶别激动，我的朋友。”
他警告地瞪了眼程小时：“你不会比我的的刀快的，所以快点选吧——我数到三。”
孩子的三根手指应声竖起。
“三。”
门外轻浅的脚步靠近了些。
“二。”手指收回了一根，凶手玩味地笑笑，“——不选的话，我可就要替你选咯。”
时间的绳索在这一刻绞紧，勒得人心脏发疼。
“一”的嘴型已经做足了准备，竖直的手指已经曲起关节。这一秒像是被无限拉长，而又有太多事在一瞬间发生。
“等等！”
“警察！”
“不要！”
嘈杂交错的声音像是超新星爆炸，程小时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挣开陆光的手冲了出去。苏琴的尖叫，警察破门而入的厉声警告，陆光下意识追上去的脚步，还有尖刀划破皮肤和血肉的轻响。
程小时没有来得及改变刀刃割划的方向，他看清的最后一个场景就是孟衍挥着尖刀，然后动脉血溅了他一脸。
孩子的身体到底不能抵抗他一套下意识的擒拿动作，下一刻他就听到水果刀掉在地上的当啷一声。但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眼前只有温热的，咸湿的，鲜红的血液。
血。
那么、那么多血。
是噩梦重现。
动脉割破三十秒就能导致休克，但程小时像是一台被红色触发了病毒的宕机电脑，除了愣在原地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有人手忙脚乱地把他拉开，他听到嘈杂的脚步，听到医护人员的声音，听到了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喊。一切仿佛回到了那个晚上，乔苓的尖叫声和苏琴的混杂在一起，紧急压迫止血的指令和担架，还有窗外彻底暗下的夜色里红蓝交错的灯光。
心跳声很响。太响了。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上面满是湿润滑腻的血迹。
真红啊。
红得能刺伤人眼。
本能告诉他该闭上眼睛，但他的表情不受控制，惩罚似地要他把目光钉在手上。
脑海里有个不理智的声音在叫嚣。
红色是你的罪。
你的罪。
你谁都救不了。
程小时知道到自己的呼吸有点太急，他听不到别的，也看不到别的。
这时眼前忽然一黑，这种黑暗几乎让他觉得安全。他满以为自己会因为PTSD发作就这么没面子地晕过去，但奇怪的是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还有意识。
“程小时。”
“程小时，呼吸。”
“呼吸。”
有人在他身边一遍一遍喊他的名字，这个声音很熟悉，很安心。像是风暴里的船锚，为他找回了一点方向感。
“……陆光？”
“是我。呼吸。”
有什么湿凉的东西在他的脸侧摩擦，程小时这才逐渐意识到有人捂着他的眼睛，那只手指尖发凉，掌心是他熟悉的温和。陆光一手拿着一块不知道哪里来的湿巾在帮程小时擦拭脸上溅到的血迹，另一只手一直捂着对方的眼睛没有松开。
程小时暂时失去了对时间的敏感，也许过去了很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他所有的知觉只集中在眼前那片温暖的黑暗，还有时不时在脸上脖子上擦拭的触感。
等到湿巾上的水散得差不多了，陆光才一点点松开手，小心翼翼地凑近了去对程小时的视线。
紧急医疗队已经在去医院的路上了，街道上也逐渐没那么嘈杂。屋里还留着几个包括肖力和陈彬在内的警员，肖力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目光有些复杂。
“没事吧。”陆光的声音比程小时想的还要轻柔一点，“有哪里疼吗？”
过度呼吸的弊端这时候显露出来，程小时想开口应一声，出口却是忍不住的一阵呛咳，像是有人在他的肺里点了个炮仗，干得发疼。陆光轻轻拍着他的背，程小时咳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找回自己声音的掌控权。
“我没事。”他呼出一口气，“你——苏、苏桦林，还有孟衍……”
“我没事。凶手划了一道之后就从孟衍身上脱离了。苏桦林刚被送去医院——你能站吗。”陆光抿了抿唇，一边解释一边试着把程小时撑起来。
程小时手脚发软有点恍惚，又不敢压在陆光身上，一时间起不了身。在一旁和肖力说话的陈彬赶紧上来拉了他一把，瞥过来的眼神里掺了点愧疚。
“对不起啊，不该让你们掺和这些的。”年轻的刑警上上下下看了看程小时，确认他没有什么外伤之后顺着陆光的话补充，“你的格挡很及时，凶手只割了一刀就跑了，医疗队进来得块，苏桦林刚受伤就被拉走抢救了——虽然是颈动脉，但我们还是可以乐观点估计。”
虽然他后半句话宽慰的成分很高，程小时还是给面子地提了提嘴角。他压着喉头的痒意深呼吸，却被没散尽的血腥气激得呛了一下。
“过来吧。”陆光伸手捏了捏他的后颈，把人往窗边带了带。
新鲜空气给程小时带回了些许气力，他垂下眼避开了屋子里的血色，顺着陆光的目光往窗外看。
苏琴带着她儿子站在楼下，边上围着几个警员。站在这里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程小时能看出来气氛有些焦灼。这时肖力的对讲机里传来几声混着杂音的报告，年长的警官按了按眉心，朝陈彬摆了个手势，就匆匆下了楼。
“孟衍和他妈妈……？”
“孩子吓坏了。”陈彬叹了口气，“陆光是对的，如果不从根本上解决能力的问题，我们抓住的，也只能是替罪羊。”他不忍地看了看底下没什么动静的孩子，肖力正在边上和警员说着什么，“虽然很抱歉这么说，但恐怕之后我们还是需要你们的协助。”
程小时点点头，了然地应声：“应该的。”
陆光不太放心地看了他一眼，但没说什么，只是跟着表示同意。
其实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很多事需要考虑。程小时觉得他们至少该进一步关心一下苏琴母子，也要和孟医生解释一下今晚的情况。
但现在，看着楼下轮廓模糊的一个个人影，鼻尖还萦绕着挥散不去的血腥气，他只觉得好累。
他的疲惫可能有点明显，陆光平时不是个很喜欢在外主动进行肢体接触的人，但他这会儿只是抓着程小时的手腕，牵着他贴着屋子的墙面，绕开案发现场慢慢走到门口。
陈彬没继续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表示他们能走了。
“陆光……”
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牵着，也不管姿势是不是别扭，慢腾腾挪到了楼底。跨下最后一阶的时候程小时小声唤了一句，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味不明。
陆光轻叹了一声，牵着他的手紧了紧。
“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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