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这么些日子，刚回来那阵陆光连走台阶都要人搀扶的情况当然已经是过去式了。
但虽说是动作流畅，这几个月到底特殊情况，程小时的精神一直很紧绷，陆光又一向是个省心的，便没有要求出门透气晃悠，只是在家里走走权当恢复。
因此真走到街上的时候，尽管景观足够熟悉，也还是有种陌生的割裂感。
大概是注意到了陆光一瞬间的滞涩，程小时稍微放慢了步子。
不过他没有就此停下。
他调整了一下节奏，保持着陆光差不多刚好能跟上的速度向前走着，陆光这会儿只能瞧见他的背影。
程小时是那种真的下定决心开始做事就很少迟疑的人，说得不好听点叫冲动，但好处就是他在短时间内的应变能力会变得极强。
用乔苓的话说，“很有韧劲”。
和凶手的交锋避免不来，既然这场硬仗是一定要打的，陆光也不希望他被七七八八的事情分心，一次专注在一件事上就很好。
以前出门取件寄件或者办其他事的时候，他们也总是路过街角这栋楼，但从来没有太多地注意过它。
一是里面的人流鱼龙混杂，他们住得近，不想惹麻烦；二是一楼的商铺一直都没能找到长期的商家，路过十次里可能有五六次是在搞装修和甩卖。陆光不爱凑热闹，论斤卖的书倒是看过两回，但多多少少都知道是盗版，也就没真的上心。而程小时则是单纯对那些店里卖的杂七杂八不太感兴趣，便没怎么靠近。
继陈彬来过之后，这里还没有招到新的商铺，因此橱窗里那些烘托着诡异气氛的人偶模特依旧立在那儿积灰。小广告被撕了又粘，粘了再撕，在墙面上留下一层浆糊似的白。程小时站在卷帘门口看了一会儿，深吸了口气，准备绕到后面上楼。
“先等等。”
陆光在这时拽过他的手腕拦了一把。
“如果凶手真的在里面，你要怎么做？”
“......阻止他。”程小时不太理解地回望他一眼，“我们的目的不就是这个吗？”
“就现在看来，他极有可能附身在孟衍或者他妈妈身上。”陆光和他确认着之前的结论，“我们还没有盘出他的附身顺序，还有些未知因素不可控制——至少要有心理准备。”
“但具体情况要上去看了才能知道，我们没有别的选择。”程小时抿了抿嘴，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看陆光，又看了看楼上民租房的方向，“你......”
虽然先前默认了让陆光一起出来，但是等到了地方，程小时还是不真的敢让陆光跟着。
那些血和伤口离得太近。
这里没有铜墙铁壁，他是会怕的。
“这样，”于是语气有些掩饰不住的急躁，他翻着腕挣开陆光的手，转而把住对方的肩膀，“你现在走楼梯都还未必利索，先在楼下等着。”
“我说了——”
“我上去的话那个人渣肯定不会突然转移，至少先牵制住他，然后你在这儿等肖警官。”
而白发青年难得显得不太耐烦，拧起的眉平白无误地昭示他同样不完全镇定的心情。
“程小时。”
他沉声唤着，听不出是执拗多一点还是警告多一点。
“真的，陆光，你相——”
“我们说好了——”
但没等陆光把话说完，就有人发声打断了这俩人在楼底下有些无措的僵持。
“陆光，程小时，你们来了。”
陈彬的声音这下落到程小时耳朵里就像是福音，他看着两个警官从一旁的临时车位走来，不自觉地长长舒了口气。
***
在陈彬看来，在楼下站着的那两个半大少年其实都不太淡定。
他先前说过陆光的成熟让他显得不像个孩子，他依旧这么觉得。但经历了这么一遭罪之后，他也能看出来这个一直都很理智笃定的年轻人其实没有表面上那么波澜不惊。至少，在牵扯到相关事件的时候是这样。
不然不至于等他和肖队都到了跟前，他还保持着和那个黑毛小子僵持不放的姿势。尤其是在程小时已经表现出一定的松动之后。
而他们甚至都还没上楼确认情况。
“......目前可推测的情况就是这样。”
陆光简单同两个警官交流了信息，把附身可能的规则和手段列了一遍。在快速讲解的时候，他看起来比刚才的状态好一些，更接近陈彬对他的最初印象。
“好的，麻烦你们帮忙。”陈彬点点头，“既然我和肖队都在这儿了，就让我们先上去探一探，你们两个在外面等着就好。”
这大概是目前最好的方案，制服凶犯毕竟是刑警的职业需求，两个警局公职人员不可能放任两个根本没受过专业训练的年轻人直面凶手。
就算第一次的时候程小时的身手足够令人惊讶，在当时也没有造成伤亡，但后续的事情不用提醒也知道是谁都不想再经历一遍的。
可程小时看起来还想再挣扎一下，他刚绷着劲想说点什么，陆光又先他一步应允了下来。
“有问题随时联系。”白发青年轻拍了一下同居人的肩膀，从陈彬的角度看上去像是某种安抚。
而程小时在那点接触里卸了劲，抬起眼望向两个警官，又几乎是无可奈何地看了看陆光。
然后陈彬看到他沉默地颔首应下，强调般地重复了一遍。
“有问题随时联系。”
***
等待总能让人短暂地失去时间概念。程小时在楼下的时候控制不住地踱着步子，焦虑感像是盘踞在他脚边的蛇虫，如果他不动起来，就会被一点一点啃食吞噬。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等了几分钟，也有可能是几小时，他不知道。
但问题应该是比他们想象的来得更快。
两人被一个电话叫上楼的时候，民租房外面的铁门还没有打开。
程小时和陆光站在几步开外的台阶上，目光不太确定地逡巡在房门和那两个警官之间。
肖力和陈彬面露难色地站在门外，他们的身形比较魁梧，其实站在那儿就已经有足够的压迫感。但年轻点的警官微弓着身，下意识摆出了攻击防范的姿态。
……好吧。
好吧。
这下再没什么侥幸心理，那些最渺茫的希冀并不存在。那个凶手确实已经动了手，而屋子里是切切实实有着人质。
看到他们的时候两个警官都愣了一下，然后飞快地走到程小时和陆光身边轻声解释。
警队的支援已经拨出来了，但一时半会儿估计还赶不到。凶手精明得很，门缝只开了一小条，堪堪能窥见点屋里的状态，比如被绳索束缚的女人和小半张桌子。
从穿着和身材来判断，这个女人多半是苏琴，陈彬之前见过她，这点应该还可以保证。但房间是不是还有别人，又分别是谁，他们无从得知。
他们不知道里面有几个人质，不知道凶手在哪，甚至不知道椅子上的女人是死是活。而现有的线索，仅仅是一张从门缝里塞出来的纸条。
上面的字迹和塞在程小时口袋里的留言如出一辙。·
陈彬两根手指捏着纸条，稍微倾斜过一点好让两个年轻人看清上面白纸黑字写的条件。
“什么意思？”陆光下意识眯起眼端详，“凶手要见他？”
他嗓音里有点生硬的排斥，程小时听着拧了拧眉，但没有说话。
“我们没权利强迫你们配合，”陈彬压低嗓音，转过头和自己的上司交换了一下眼神，又补充道，“但从目前的状况，我们希望程小时能……”他比划了个手势，没把话说全。
“好的。”程小时点点头，“我全权配合。”
“我跟他一起。”
“陆光.....！”
“这……”没等程小时进一步反对，陈彬就有些为难地开口，“陆光，现在警队支援已经在路上了，你没必要再以身犯险。”
“那程小时也没有必要。”
“不是真的让他去交涉或者怎样，只是暂时稳住嫌犯的情绪，然后——”
“我和他一起，或者免谈。”陆光坚持，“从嫌犯的能力特性来看，就算有最强力的武力支援，你们能抓住的，也只会是和刘旻一样的替罪羊，甚至是无辜者——你们需要我们的介入。”
“准确地说，”他瞥了一眼身边皱着眉的程小时，沉声强调，“是我的介入。”
他听上去有种超乎年龄的坚决，掷地有声得几乎把陈彬这个刑警的气场压了过去。年轻的警官叹了口气，刚想再劝，就又被自家上司抢了话头。
“让他们去吧。”肖力有意无意地和陆光对了对视线，“安全为上，尽量把门打开让我们看见屋里的情景，随机应变，等待支援。”
陆光没有回话，只是慎重地点点头，然后就把目光放到了程小时的身上。
黑发青年轻叹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扬声宣告。
“把门打开，我来见你。”
***
孟衍来开铁门的时候，程小时听到身后两个警官有些惊讶的抽气声。
也是，毕竟就算再多的调查，比起亲眼看到一个被附身的孩子这都不算什么了。
“进来吧，我的朋友。”孟衍童稚的嗓音里挟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凶手没打算掩盖自己附身的能力，语气张扬得明目张胆。
程小时压住心头那团被隐隐挑起的怒火，跟着孩子进了屋。陆光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没有任何退意。凶手借着孟衍的眼睛审视了他一眼，嘴角挑了抹笑意。
“有趣。”他对跟进来的人表现得没那么在意，只是玩味地打量了一下，“我记得你，你是他的‘朋友’。看起来你伤已经好了——我捅人的技术怎么样？”
“你——”程小时的声调没忍住拔高，又被一只搭在肩头的掌心按了回去。
“我们已经来了。”陆光自顾自地接上话，程小时假装没听到他语气里的一小点干涩，“你想要什么？”
“哦，没什么，要玩游戏嘛——总得把人叫齐，对吧。”孟衍小小的身子逼近屋里的桌子，程小时心惊地看他拿起桌角的一把水果刀。刀锋映出的闪光将他在原地定了一会儿，他似乎是进入了某种应激的备战状态，陆光能感觉到他四肢肌肉的紧绷，像一只警醒的狼。程小时用一种颇为强硬的姿态侧过身子把陆光挡在后面，才把注意力转到今天的人质身上。
女人被绑在靠近门一些的椅子上，背对着他们，目前只能从那头末端微卷的披肩长发认出这大概是苏琴本人。她对面是一个面生的男人，他低垂着脑袋看不清五官，也没有意识，不过陆光他们在肖力发来的资料里看到过这个人，从身形判断应该就是这间出租屋现在的住客，苏桦林。
天色已经暗去，屋子里的光线是一种明度极低的压抑的沉蓝。只有街道尽头堪堪露出的那点天际线还染着一丝不真实的亮蓝色，说不清是过于遥远的灯火还是别的什么。这个望出去的角度太熟悉，几乎让程小时想到医院里记录着张谦被杀的那张照片。
“你要见我，”程小时试探着沉声开口，“我来了。所以可以把无关的人都放了吗？”
孟衍掂了掂手里的水果刀，用一种不属于孩子的灵巧挽了个花，呵呵笑了两声又歪起脑袋看了看座位上的两个人质。
“说的不对哦，他们不算是无关人士。”他指了指自己，又把刀尖轻飘飘抵在苏琴的颈间，“对吧，妈妈？”
“你……你到底是谁？”先前一直没出声的苏琴似乎被这个称呼激到，嘶哑着嗓子质问，“你不是阿衍。你不是我儿子——他在哪儿，你把他还给我！”
她的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的颤抖和迸发而出的保护欲，一时的激动让她根本不在乎脖子上架着的尖刀，刀刃划拉开一小道口子，马上渗出丝丝殷红的血来。
“这话真让人伤心。”孟衍听起来倒是没有丝毫遗憾，只是轻佻地挑挑眉，一边伸手示意想要冲过来的程小时呆在原地，“别激动啊——我手上还有东西呢。聊聊天不好吗，我的朋友，别动粗。”
“你把刀放下。”陆光扯着程小时的胳膊，一边死死盯着凶手手里的动作，“不管你要的游戏是什么，把刀放下再说话。”
“哟，有人很怕刀啊。”孟衍咧开嘴恶劣地笑，程小时感觉到陆光拽着他胳膊的手紧了紧，“别怕，这次不是拿来捅你的。”
“你想要什么？”程小时的不耐烦逐渐展露了出来，“别多废话，我在听。”
“游戏啊游戏——上一局你可输了，上上局刘旻的事勉强算你和我打个平手，我本来当然打算给你一个力勉狂澜的机会。”孟衍看了看尚在颤抖的苏琴，又示意了一下对面的苏桦林。
“二选一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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