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机型号小众，追踪的又是好几个月前的信号，信息科一时半会儿出不了结果。
因为不能明晃晃地进支队，陆光来电话的时候他正小心翼翼避着风头地在警局外晃悠等肖力，想找机会和上司交接信息。他半支着身子靠在拐角便利店的柜台上，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老板就一包烟讨价还价。
“诶陈伯您就松松口，咱支队上上下下谁不是在您这儿打个商量，这几个月手头紧，便宜点儿呗——喂，陆光啊，怎么了——什么？”
便利店老板见他变了神色，也没再和他玩笑似的讨那几块钱的价，直接把烟盒往他手里一塞， 把先前搁在柜台上的零钱收拢收拢，嘴里习惯性地抱怨了几句，就摆摆手要赶人。
但陈彬这会儿没空再半装着耍猴，他含含糊糊地应了那几句抱怨，有些胡乱地把烟盒塞进兜里。年轻的警官眉心因为电话那头的事拧得纠结，身体下意识就要往警局的方向去，却一转弯就结结实实撞上了一个人。
“陈彬，你怎么回事？”肖力本来是出来找人交接的，哪知一拐弯就迎头撞上了自家下属，“不在警局几天怎么人都变得毛毛糙糙的。”
“啊啊，对不起，肖队。”陈彬退开两步，终于回了点神，他严肃地指指手里的电话，“是民租房那儿，有情况。”
民租房的事儿在两个警官心里本来就是特殊警戒，此时陆光的电话还没有挂，肖力神色一凛接过手机，几句话之后就掉转头往车库那儿走。
“肖队？”
“你在前面路口等我，”肖力把手机抛还给他，“我们去跑一趟了。”
虽然电话里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线索来源和推断依据，但根据经验，陆光这个年轻人在他们眼里还是很靠谱的。因为不算正式报案，对方也在电话里说了最好不要高调以防万一。斟酌再三肖力还是没有带着支队一起出警。
失踪在这时候不算是个好消息。再考虑凶手嗜血成性，又拥有能力特征，也不方便和支队里解释太多，只能暂时先斩后奏。
至少，先把可能有危险的人给救下来。
***
另一边，照相馆的进展一时间有些僵持。
“不行。”程小时一手拿着钥匙一手堵着门，嘴里翻来覆去都是同样的意思，“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陆光，你哪里都不许去。”
陆光拿着刚挂了电话没多久的手机，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被对方趁机抢走的钥匙，简单又直白地应允：“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但从程小时的表情里就能看出来这并不算是他想要的答案。这人拧着眉心，频频向门口望去的眼神毫不掩饰自己亲自去查看的意图。或许在徐姗姗和Emma的事之后他多多少少懂得了冲动的可怕，但此时并非彼时，他没有附身于任何人，所有的所有都真真切切落在名为“程小时”的这个人身上，他至少不用担心自己的失误会给别人直接造成多严重的后果。
而且……而且，从很多意义上说，他确实对这些事负有责任。
从一开始就是。
“我们来玩个游戏，”他清清楚楚记得自己在徐姗姗身上说出的这句话，“明天早上十点，你会得到一条线索。”
诡异可怖的面具带出变了调的嗓音。
『如果我赢了，你能当我的新朋友吗？』
接下来的事就像滚雪球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没想到，还会有目击者……』
『游戏重新开始。』
……
『来找我玩吧，我的朋友。』
尽管从来没有人提起，也没有人会真的追究，但这场游戏的起头者——那个因为过分自信就和变态杀人犯定下游戏约定的人，明明白白就是他程小时。
所以……
所以。
他知道自己现在状态不好，也知道这么说陆光一定会担心，但他必须得试一试。至少，必须得开这个口。
“陆光……”他挣扎着尝试，“你知道他冲着我来的，不管怎么样我都——我没有逃开的资格。”
他移开了目光，没有对上对方的眼神，因为可以想见里面的不赞同。
陆光抿了抿嘴，倒也没有展露出太多反驳的意思，只是平静地重复了一句。
“我说了，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程小时这才抬起眼对上他的视线，焦虑感有些克制不住地溢出来。
他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在一轮刻意的沉默里被咽了回去。
还能怎么说呢……他和陆光或许性格不同，处世模式不同，但不代表他们不了解对方。就像陆光会为了防止他冲动行事而提前让乔苓收走他的手机，他也完全知道对方现在会对自己的态度做出什么样的反馈。
他也知道这一切的原罪是那个杀人如麻的罪犯，而不是他自己。他只是刚好，很刚好地掉进了这趟浑水里，落在了如此尴尬纠结的位置。
他是个有正常逻辑能力和处理能力的成年人，他不是真的不成熟，道理他都懂。
但道理和感情从来不对付。
他自己的理解也好，陆光的理智也好，都不能从根本上消泯压在他身上的负罪感。那些由血液组成的猩红的枷锁，从第一条人命开始就顺着胶卷和时间的印记缠绕在他周围，再因为陆光的伤势和之后的一切逐渐拉扯、抽紧，束住咽喉缚住手脚，就此解无可解。
“但我……”
“这都不是你的错。”陆光叹了口气，稍微走近了一点。这句话他这两天已经重复了太多次，但都像是投进幽井的石子，连入水都恍若无声。
“这样吧，我们试一试。”他看向藏着相机的柜子，“如果都不出门，至少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
程小时有些愣怔地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下意识做出了一个防御的姿势。
“不行。”
“那我们等着。”陆光偏过头，定定地看着他，但眼神里明晃晃写着他并不相信程小时能就这么坐得住。
程小时噎了一下，自暴自弃地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我不——不是，陆光，这——”
“那就试一试。”陆光也没打算废更多的话，他只是把相机拿出来，坐到边上的另一把椅子上，公事公办地朝程小时点了点下巴，“别怕，如果真的察觉不对，就直接退出，不会有事。”
他手里利落地给单反装上电池，开机的电子音展示着一种公式化的无情，程小时没忍住在开机画面里瑟缩了一下。
他见过的，那段视频。那段罪证。
乔苓的罪证。
相比之下，陆光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情绪，只是动作稍有些迟疑。他在操作界面上摆弄了一阵，程小时能看到视频的略缩图，暗蓝的色调，带了点月色的浅白。
在他能阻止之前，陆光就动用了能力。程小时瞧着他的眼睛变成令人惊异的蓝色，一时不敢再打断，只能愣愣地半伸着胳膊形成一个下意识保护的姿势，又恍若无知无觉地去看对方的表情。
但陆光一向是擅长波澜不惊的。如果他愿意，便总能把表情控制得很好。
程小时不确定自己在找什么，也许是某瞬间的一皱眉，也许是某个下意识躲闪痛苦的眼神。
可就算陆光有在勉力克制着什么，他也没有表露出来。他只是一直保持这类似审视的神态，轻拧着眉心观察视频里的内容。
直到他的眸色恢复常态抬起眼时，程小时才活过来似地收回手，目光有些躲闪。
“陆光……”
“没事。”
陆光沉默了一会儿，把相机放到两人之间，安抚似地开口。
“你梦里的情形不是真的。”
“可是如果——”
“没有如果。”陆光看着他点点头，“我保证。”
程小时不赞同地瞪回去：“你怎么……？”
“你相信我。”陆光伸出一只手把住对方的肩膀，“你相信我。”
黑发青年的表情里混杂着挣扎和忧虑，但也逐渐强迫自己在同居人平稳和缓的声调里安静下来。
他妥协了，每次陆光这样的语气说话时，他总会要妥协的。
轻叹了一声后，程小时闭了闭眼，又睁开对上陆光的眸子。
“试试吧。”
***
呼吸几次之后苏琴才意识到现在的处境。
她的胳膊被扭到椅子后面，大臂和手腕上都被尼龙绳扣住打了结，根本挣脱不开。一个男人被绑在桌子对面的另一把椅子上，暮色太深，角度也刁钻，男人的头垂着，她没有办法清晰地看到对方的脸。
不过从身材和打扮，还有勉强能辨识的面部特征来看，那个人是苏桦林。
而离桌子不远的角落里，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孟衍表情不明地站在那儿，小手里提着一把和他的身材型号完全不匹配的水果刀。
“阿衍？”苏琴的声音在尖叫之后几乎有点颤抖，“你……宝宝，你乖乖的，没事……啊？”
孟衍没有应声，也没有转过身来。他半张脸堪堪越出窗口，从苏琴的角度看不清他的眼睛，也不能确定他到底在看哪里。
但他手里的刀就像是悬在半空的达摩克里斯之剑，看得苏琴胆战心惊。
对面的苏桦林一直没有反应，像是失去了意识。
“阿衍，阿衍。”苏琴没办法理清现在的情况，只是下意识地去呼唤自己的儿子，“宝宝……听妈妈话，我们把刀、把刀放下来，好不好？”
孟衍顿了顿，似乎有转身的趋势，苏琴便再接再厉：“阿衍……过来，好不好？来，到妈妈这儿来，我们不玩这么危险的东西，嗯？老师是不是和你们说过的，尖尖的东西不可以拿来当玩具……阿衍？”
她的话被转过脸来的孩子打断。孟衍的眼神是苏琴从未见过的陌生，以至于她一瞬间几乎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儿子：“阿衍……孟衍？……是你吗？”
而孩子的嘴角咧出一个绝对不符合他年纪的笑容，轻扬天真的童声几乎被那道弧度切割出几分残忍。
“这轮游戏。”他咯咯笑着，“朋友还没齐呢——”
***
“这——怎么回事？”程小时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又不太理解地去找陆光的视线，“不应该啊。”
对面的陆光也难得有些愣怔地看着他，一只手维持着击掌的姿势僵在半空。
“为什么？”程小时又对准对方的掌心拍了一次，但两人除了被过大的力道疼得直甩手以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变化。
“这这——这怎么可能？”黑发青年瞪着自己的手，掌心和指尖都因为击打而有些发红，他咬咬牙，在被阻止之前又不信邪地兀自合掌拍了好几下。
他用的力气很大，掌根都被敲击得有些发酸，但穿越带来的短暂下坠感并没有出现，他睁开眼，陆光还保持向他伸手的姿势坐在他面前。
“……我的能力……失灵了？”他下意识摇着头想要得到否认的态度，声音近乎失真，“……在这种时候，不是，这怎么……？”
陆光一时间也懵在原地没转过弯。他张了张嘴，但没说出什么话，只是本能地向前探手去把看起来有点崩溃的程小时扯回来。
“应该、应该不是你的问题。”他努力调动着思维，想去寻找其中可能出现疑问的地方，“你前几次穿越都很正常，这几天也没有生病受伤。比起你能力失灵，倒不如说可能……可能这段视频有问题的几率更大。”
程小时深呼吸了几次，勉强跟上了陆光的逻辑。他拿起那台单反前后调试了几下。相机是很普通的款，镜头也没有特殊处理，不管是自动还是手动调焦都很流畅，闪光灯和光圈也正常……那这段视频，这段视频是乔苓拍的，理论上也不应该，等等……
等等，不对，这是凶手附身的乔苓拍的……
他眨了眨眼，脑子里有什么连上了线。而从陆光的表情来看，他也想到了一样的事。
“你没办法魂穿是因为……”
“因为……”
白发青年试探地抬眼，在两人视线交织间，猜想的真相也不约而同浮出了水面。
“因为当时乔苓已经被附身了。”
***
这样一切似乎就说得通了。
甚至可以解释为什么每张照片只能被使用一次。
时间法则的无形约束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如果程小时没有办法魂穿到已经被附身的人身上，每张使用过的照片自然也没有办法再进入一次——因为里面的人已经被他自己占据。
程小时带着一种恍然大悟的呆愣看了看视频，又后知后觉地抬起眼和陆光交换了一个目光。
这件事好也不好。
好处在于，程小时噩梦里所担心的事不再可能发生，陆光的受伤虽然已成定局，但他也不会有被改变过去从而伤得更重的风险。
而坏处在于，这份原先以为重量级的证据就此不再有探索价值——甚至目前唯一的用处就是给乔苓定罪。要解决孟医生家的当务之急，他们可能真的不得不往民租房跑一趟。
“我们也可以等肖警官。”
陆光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尝试说服。撇开其他事不谈，他也不希望程小时真的重新直面凶手，“他们已经在路上了，不是正式出警，大概还有十五分钟的车程。”
程小时抿着嘴摇摇头，神色严肃坚定。他不知道这是什么神奇的心理反应，但是备选方案消失后，先前的那份纠结反而被在一瞬间有一种烟消云散的感觉。
如果说先前为了让陆光能安心和他一起呆在安全的地方，他一直把对方说的“查找线索”作为救命稻草拽着不放，想着自己好歹能在不出门的情况下做些什么——那么现在，现在他左右也就只剩一条路能走。
邀约是他们发出去的，哪怕事情还疑点重重，哪怕今天真的不能把事情了结，程小时也清楚一点——
“陆光。你知道我逃不开的。”
这么几十秒的电石火光里，他想明白了。
如果这是凶手的游戏，那不管他们愿不愿意，程小时本人必须到场。
这甚至同负罪感无关，凶手是个毫无人性、嗜血成性的疯子。之前报警和所谓的“耍赖”已经几乎要了陆光半条命，这次哪怕只是为了稳住凶手的行动，他也得去。
必须是他，也只能是他。
他们还有很多事没弄清，哪怕猜出了附身手段，也还没有确定凶手的行踪历史，更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把他本人降服。
所以这次行动，哪怕有肖力和陈彬，警察也势必抓不到真凶。
所以，任务只剩下一个了。
尽他们所能，把孟衍和他妈妈的命保下来。
他知道陆光也不是不明白。
白发青年安静地抬眸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把程小时先前扔在相机旁的钥匙捞进手里，动作里带了点难得的固执。
“想好了就做吧。”陆光正色着开口，语气比他想的还要认真。
“但还是那句话，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街口的民租房只有堪堪三五分钟的脚程。
陆光动作流畅地跟着人跨下阶梯。
程小时这次没再反驳。
津ICP备2022002164号-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权保护声明 不良信息举报:jubao@ihuaben.com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