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光的反对几乎在程小时没说完话的时候就出了口。
“你疯了不成?”
他下意识地去拽从那台相机的挂绳,想把它往自己这边拉,但程小时飞快地按住了通体黑色的机身。
这人用的劲很大,陆光单凭挂绳很难再扯动相机分毫,只好抬起眼去找对方的视线。
他先前一直都不知道原来凶手还留下了视频资料,程小时和乔苓从没和他说过。他更想不到那晚最切实的罪证就被程小时这么藏在他们卧室的柜子里,每晚睡觉的时候就离他几尺之隔。
“我没有。”程小时看着他,“我说了,这是最有效率的方式。”
他听起来非常冷静,语气里是成年人特有的那种独断和笃定。
可他越是这样,陆光越是担心。
这个反应太像先前拿到孟衍的字条时的样子,也太像他在医院的时候欲盖弥彰假装自己很好的情形。
唯一的不同就是他一次比一次娴熟,这次甚至连按着相机的手都没有抖。
“你不用看。”程小时把相机拿起来,一边低声地嘱咐,作势就要打开电源,“我们都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你等等。”陆光见势不对,站起身颇为强势地去夺他手里的东西,“把相机给我。”
“不行。”
“说好的再也不单独行动呢?”
“这次是特殊状况。”
“哪来那么多特殊状况?”
“不行。”程小时捏紧手里的相机,关节有些发白,“就这次,你不准看。”
他很少用这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祈使句,更别提是对陆光。
但陆光拧着眉,没有退让的意思。
“可以,”他眯起眼,“我不看。你也不许行动。”
“我说了这是目前最——”
“那我来找其它方法。”
“你动脑子想想,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
“你闭嘴。”
“你——!”
白发青年的语气意外得强硬:“不然就把相机给我。”
程小时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陆光你能不能讲点道理!”
可难得不想理论的人此刻显然已经没有了对峙的耐性,他摸到了单反的电池卡槽,指尖灵活地轻扣了一下,没等程小时反应过来就手腕一翻把电池收进掌心。
“——陆光!”
白发青年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你给我冷静冷静。”
这一来一往的交锋已经和两个人平日里的交流习惯相去甚远,气氛一时间有些焦灼。
陆光扬了扬手里的电池,退后两步坐回椅子上。他没移开目光,这会儿看起来稍微有些气喘。程小时撇开视线不去看他,过了一会儿才默默地把边上的一个水杯往他那里推。
水杯里的水是陆光上楼之前倒的,现在已经差不多冷了,它并不适口,也不适合风寒未愈的病号。但陆光只是拿起杯子一饮而尽,长长呼出一口气,凝视自己捏着电池的指尖。
“......我们都冷静冷静。”
***
房间里一向用的是暖光灯。
以前住大学宿舍的时候,程小时一直和陆光抱怨天花板上的白色日光灯管没有人色,冷冰冰的,刺得眼睛疼。
“而且陆光你皮肤白,你看看这光照得,相机拍出来和个鬼似的。”像是怕他不信,程小时拿着手机咔咔几声,理直气壮地怼到陆光眼前。
“去去去。”陆光无语地推开他,“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于是两个人合住之后照相馆卧室的灯一律换成了暖光,浅淡的暖黄色,能把边边角角打磨得柔和,美其名曰“温馨舒适”。
但此刻尚未脱离对峙状态的两个人从没觉得这么卧室里的空气如此凝滞。
入喉的冷水在食道留下残存的凉意,陆光再次叹息了一声,放软了方才失态时过于尖锐的气势。
他不得不承认,程小时是对的。
虽然知道这个家伙目前的一腔冷静几乎算是自我保护的外壳,但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要确认那晚发生了什么,最直接的方法就是穿越回去,重新观察。
之前陆光还可以说服自己反正没有直接证据,他不必强求程小时和乔苓去回忆,他们可以找别的佐证办法。
但现在,第一手的视频资料就在这里,安安静静地被编码成数据,躺在单反相机侧口里的那张储存卡里。这是难以拒绝的机会。
他们要做的,就只是按下电源而已。
如果只是单纯从结果论而言,陆光二话不说就会答应程小时的计划。所谓的“其它方法”本就是镜花水月毫无头绪,他们应该察看这段视频,重历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细节。
但他怕了。
陆光的PTSD一直都不明显,可自制力强如他也不能完全保证自己重新看到那个场景到底会有什么反应。而比这更不稳定的因素,是程小时的精神状态。
他知道程小时一直比旁人看起来更坚韧,就像乔苓说的,他身上有一股韧劲儿,你可以打倒他,但绝别想轻易击碎他。
所以不论是沛川县的事还是徐珊珊的事,他虽跌跌撞撞,陆光却也放心地看他都应付下来。
直到最近。
最近这段时间,陆光不敢再那么确定。尤其是今晚。
是个人都有极限,他从他的眼睛里能看出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充满韧性的目光。更像是一片薄玻璃,平滑如镜的外表下藏着偏激和锋利的内核。他根本不在乎会伤到自己。
虽然陆光没有说,但他知道从医院开始程小时就一直下意识地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如果可以的话他能确定这家伙打算把他和乔苓直接排除到事件之外。比如先前那次单独行动,再比如把乔苓送走之后才跑上来找相机视频。
这样绷下去,弦迟早要断的。
而陆光已经几乎能听到金属丝被绞紧后发出的、垂危的哀鸣。
但程小时只是在一旁沉默地注视着他,缓和声调的叹息在这人眼里显然是某种妥协的信号。
“别急。”陆光最终这么说,语气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和稳定,“今晚就先歇歇吧,你再好好想想。”他的视线有意无意地略过程小时眼底那片难以忽视的青黑。
“如果真的做好了决定。”他再次向相机伸手,“明天我们就一起试一次。”
程小时退后半步把相机抱得更紧了些,固执地对陆光摇摇头。
“不行。”他重复,“你不准看。”
“那你也更不应该去。”陆光将电池放进抽屉里,“你知道的。”
“但是......”
“这个任务极其重要,不仅仅是在搜集证据的方面。”避免出现刚才那样的争论,陆光索性换了个角度,“我们一定要保证一切都按照原样。”
包括那些伤害,那些鲜血。
那些你不想让我看见的、一切的一切。
“我……”
“你一个人可以吗?虽然这个视频我没看过,但一定会是乔苓的视角。”陆光抬起眼问他,“你如果真的回去,能保证不改变任何事吗?”
“程小时,你做得到吗?”
黑发青年下意识摇着头,却和先前的摇头不再是同一个含义。他脸上强撑冷静的面具在破碎边缘挣扎,陆光有些不忍心地看着他,本能地伸出手去,最终却只在半空虚虚地抓了一把。
他也不想这么逼问他,因为他们都知道答案是否定的。
如果程小时顺利附身了乔苓,他就要把亲手拿着那把刀,捅进陆光的身体。这还是不考虑和凶手相关变量的前提。
而单单这一项,他就做不到。
如果是之前的程小时,或许还会考虑直接穿越回去控制乔苓不去伤害陆光。但在Emma身上见识了改动时间线可能造成的后果之后,他真的不敢在陆光身上冒这个险。
如果结局没有变好呢?
更坏的结局他甚至想都不敢想。
可对于调查而言,放过这个确认凶手附身条件的线索实在太可惜,他们又太需要时间。不然放任凶手在外作恶也不能让陆光乔苓和其他人安全一点半点。
程小时脸上露出了一丝类似自厌的情绪。他自知不够冷静,也不够强大。可他没想过目前唯一的突破口能被陆光简简单单两句话封死,也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动摇得这么快。
其实陆光拿走了电池没有用,备用电池就在楼下的柜台里。只是......他也许真的办不到。
如果他再坚定一点点,再敏锐一点点。
如果他可以......
手腕间的力道卸下来,程小时叹了一口气,疲累感漫上他的眸子。陆光再次伸出手,轻轻接过他手里的相机放到桌上,发出咯啦一声。
“别想了。”他站起身轻搂着拍拍对方的肩膀,“先睡吧。我们明天可以再谈。”
程小时的目光沉沉地落在相机上,他抿着嘴,没有出声。
“今晚我们都不适合执行任务。先休息一下睡一觉,我们再好好商量,嗯?”陆光重复着之前的话,手里的动作逐渐加了点强迫的压制,“听我的,去睡吧。”
程小时终于点了点头,回身轻轻抱了陆光一下,然后拖着步子下楼洗漱。
陆光跟在他身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
那张写了回复的纸条正静静躺在孟千山家的茶几上。
发现它的时候他们一家子都以为是不小心混进文件袋的便签,并没有当一回事。
“阿衍?”苏琴听到客厅的响动,揉着眼睛爬起来察看。却发现自家大儿子正呆呆地站在客厅里,手里拿着那张从照相馆带回来的字条。
“宝宝?”她困顿地走上前,在儿子边上蹲下身,“怎么没在睡,是要上厕所吗?”
孩子的脸上一闪而过一丝诡秘的笑容,又很快消失不见。苏琴愣了愣,只当自己是看花了眼。
“阿衍?”
像是一瞬间的回神,孟衍对上母亲的视线,神色中有些许茫然。
“……妈妈?”
“哎,妈妈在。”
他有些笨拙地指指自己,又眨了眨眼睛,“困。”
“困了吗。”苏琴温柔地轻叹一声,牵起他的手直起身子,同时另一只手揉了揉他的发顶。
“那我们回去睡觉吧。”
***
“你想清楚了?”
“......嗯。”
此刻已然天色渐晚,照相馆里的两个人再一次围坐在那台相机前。
这一天的白日在争论里过得很快,程小时几乎没注意到时间的流逝,就已经到了可以进行穿越的时间点。
“这次你一定要完全听从我的指挥,哪怕再难下手,也要按我说的做。”陆光的语气有些刻意的公事公办,但不太明显,“但如果真的接受不了,还是就退——”
“我行的。”程小时打断他,“录像就这么一段,我不会功亏一篑。”
可哪怕做足了心理建设,迈出最终的那步也依旧比想象的困难。陆光看出他的犹豫,一只手搭住他的肩膀。
“没事的,”他温声安抚,“我在这里,你看到的只是过去的时光,这些不会伤害我。”
“程小时。”他念着他的名字,“你不会伤害我。”
递出手的动作十分坦然,陆光轻挑着眉,示意对方拍下来。
程小时见状深吸一口气,“好吧,准备。”
两掌相击。
“出发。”
这次穿梭的感觉和以往都不一样。程小时能感觉到强烈的撕扯,仿佛灵魂要被拉成两半,被揉碎,被重塑。
再睁开眼的一瞬间他只能感觉到入骨的疼痛,陆光的链接声也在远方变得迷迷糊糊。
他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照相馆,回到了那天。
身上是未沾血迹的粉色睡衣,面前摆着刚开始录像的相机,程小时没有回头,但他知道这个时间点的陆光就在身后深陷思索,没有注意身边显而易见的变化。
这个陆光还是健康的、活跃的、未受伤害的,这个认识几乎窒住他的呼吸。
尽管被提醒多次,但那些想法还是不可控地掠过他的脑海。
也许他能改变什么。
也许他能让他不再受伤。
『程小时,』脑海里的声音告诫地传来,『不要做傻事。』
『知道。』程小时回过身走了几步,没有感受到任何限制。
他能控制乔苓的手,也能控制自己的步伐。行动完全自由,这个诱惑就像是伊甸园中心剔透鲜红的欲念,让他明知是禁忌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尝试。
他心神不宁地走进厨房端出四只苹果,盘子边上摆着水果刀。
“怎么了?”他机械地讲着台词,“你是在和程小时说话吗?”
他没敢去看此刻的陆光,却能想象月光洒在对方肩头的样子,那片沾满血色的月白总是在不经意间出现在他所有的噩梦。垂眼凝视了很久,他往外伸的手止不住颤抖,几乎要错过陆光提示他的时间。
这时一股疯狂的冲动在他心头蔓延生长,那是并不属于他的占有欲和嫉妒心。
『朋友只该拥有彼此。』他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突兀地出现,像是伊甸那条盘踞已久的蛇,在禁果前露出毒牙,『何不试试呢?』
程小时猛地一震。
『什么?』
『看来你没有吸取教训,我的朋友。』熟悉的语调几乎让程小时心脏骤停,『我说过,不许再耍赖咯。』
『怎么回事,陆光?』不祥的阴云在他心头聚拢,『人呢?』
『陆光?』
『陆光?!陆光你说句话啊!』
意识深处没有人回答。
仿佛一瞬间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权,像是突然有人提起了木偶身后的细线,一言一行全被掣肘。程小时努力控制肢体,却无助地发现什么都动不了,除了感官还是自己的以外,他就像是最完美的旁观者。
果盘上的刀近在咫尺,转一转手腕就能够到。那苹果的颜色这么红,程小时想移开眼,却不得不被那裹着夜色的暗红灼伤。他看着自己冷静沉稳地握住刀柄,手藏在身后,一步一步逼近在沙发上尚在自语的陆光。
“你是他的朋友吧?”
他听到乔苓的声音这么说,贴近的耳语暧昧而轻佻,陌生得与他认识的那个人毫无关联。
掌心的利刃划开皮肤与肌肉,迸出第一道黏在衣领上的鲜血。铁锈的腥浸入他的鼻腔,让他喉头发痒。脸部的肌肉牵起一个冷笑,他被迫抬眸,将陆光猝不及防的表情收入眼底。那是他没见过的诧异和惊痛,然后他感觉到对方本能的猛烈挣扎。
一刀。
又一刀。
手心很快变得温热湿黏。滑腻的触感让程小时觉得反胃。
『为了让你吸取教训,』脑海里的声音阴仄仄地笑着,『这次有附加礼品。』
『等、等等——』
鲜红的刀刃轻旋,上移,直对上白发青年那张冷汗直流的脸。
『不要——!』
在陆光难以置信的目光里,刀尖毫不犹豫地刺进了他的眼窝。
那大概是程小时听到过的最凄厉的惨叫,像是刀尖也同时刺穿了他的心脏。他从没想象过这样令人心惊的嘶吼会从陆光嘴里发出来。
手腕却被迫流利地翻转,微挑。
那颗被剜出来的左眼珠正被他拿在手中把玩。
『好好享受。』
身体的掌控权突然回归,程小时腿一软跪在地上,他根本站不起来,只是连滚带爬地去捧陆光的脸。
“陆光......”
他直直撞见的,是他亲手制造的血洞。陆光像是被熊孩子摧残后的破旧玩偶,一道道血痕顺着脸庞流下来,染红了纯白的衬衫领和程小时的双手。
意识深处的链接一片死寂。
他嗓子里迸出非人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