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陆光的说法,整理是有惯性的。
废纸篓里沾血的纸巾他趁程小时上楼的时候处理了,直接原袋子扎紧再套一个不透明的垃圾袋,不弯腰也不费力,丢到和厨房和厨余垃圾袋放到一块儿就行。但转身的时候他看到流理台上散着些零碎的小包装食品,就没忍住上前把东西摞齐分类归置好。
出手一次之后,就没个头了。
程小时下楼的时候在客厅没看见人吓了一跳,到厨房的时候还有点急匆匆的,结果就抓住陆光在那里整理橱柜。他上前几步啪地一下关上柜门,义正言辞地把人赶回房间休息。
“我只是收拾一下。”
“好全了再收拾。”程小时念叨,“还想再流鼻血啊,差这么会儿吗?”
“看着难受。”
“你……”程小时忍无可忍地拍了一下床架,“不服憋着。”
真的是,陋习难改。看着同居人乖乖躺下,照相馆老板还是没忍住小声吐槽。
怎么说呢,程小时这人比较不修边幅。
虽然总自诩长了张俊脸,但从打扮到穿着从来都很随性,能少拾掇就少拾掇。头发长了懒得剪,就随便往脑袋后面扎个揪,T恤和外套总是这么几件,洗旧了也无所谓,和他讲的话就回你一句“我穷”。
这种个人作风自然也渗透进了日常的方方面面。
当然不是说他自理能力不行,好歹也是从十岁开始野蛮生长成大人,他的生存技能相比同龄人而言绝对算是点满。所以在照顾陆光的时候他自然也提了十二万分的细心,基本没有半点疏忽。
但因为先前基本都在医院呆着,照相馆里难免疏于照看。
陆光之后几天有事没事都会在屋里随便走走,活动量看着反而比受伤前还多点。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他要想早点投入任务解决事情,这关也必须得过。
而在照相馆瞎晃的过程里,他时不时就能注意到一些摆放细节和从前的差异。
不大,但有时候有点恼人。
自从陆光搬进来和程小时一起住之后,照相馆里里外外的东西基本是他在打理。大到家具摆放,小到物件整理。倒不是程小时不乐意帮忙,只是他在整理这方面确实缺根筋,比如皮筋什么的永远找不到,也永远会在奇怪的角落里出现。陆光第一次把一打成套的收纳盒扔在书桌上人手一份时,程小时对他的强迫症嗤之以鼻。但好说歹说也是受益者,所以他顶多吐槽几声,久而久之也就由着对方来。
陆光这才缺席不到一个月,那种放荡不羁的整理风格又在照相馆故态复萌。
在不知道第几次不小心碰倒书架边上的雨伞后,陆光放弃了顺从程小时狂野的收纳习惯。
单靠这家伙过日子果然没辙。
偏偏受伤之后那人跟装了个什么雷达似的,只要一开始动手收拾,他就会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冒出来打断。
陆光叹了口气,默默把整理照相馆划进了复健之后的必做清单里。
自从知道他们要进行能力测验之后,乔苓就比以往来得少了些。
比起在医院时每天上午都来点个卯,能多待就多待的样子;她现在似乎更倾向线上交流,只有在临近晚餐的时候才会出现。
哪怕定了暗号也好,再三保证也罢,程小时和陆光都知道她的心结不是一次上下楼就能解开的。他俩最多也就只能每次在她离开前问问明天要不要早点过来,现在天黑得越来越早,这样也可以早点回去。而每次,他们都不意外地得到否定的回答。
“嗐,家里离得又不远。”乔苓倚着门,“就几步路,有急事儿就喊我。我上下午还有工作呢,有空再早来。”
陆光假装没听出她话里的自相矛盾。而且之前明明说工作室的单子已经快交付了,这时候说有工作,也不过是三个人彼此心照不宣的谎话而已。
但只要没人点破,平衡就可以维持下去。
***
当程小时终于松口答应陆光做下一次尝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期间陆光有暗挑乔苓在的时候控诉过程小时仗着能力特性搞垄断的恶行,但后两者在这种时候总是能完美地统一战线,话术一致地表示身体不好其他免谈。
其实陆光看得出来他们也焦虑,尤其是程小时。他在整场案子里担任过太多不同角色,从目击者到受害人,再到凶手的目标。没人能比他更在意悬而未决的案情疑点,应该也没人比他更想早点结束这些事。
以他这猴急冲动的性格,能像现在这样耐着性子等,也不过是为了陆光。
受伤之后程小时对陆光的保护欲几乎就是以指数级别在上涨,虽然他有尽力在用玩笑和打闹遮掩,但那副患得患失的样子不是轻易就能掩盖住的。陆光本以为出院了之后回到熟悉的环境,他至少能恢复一点。但是没有。
大到任务,小到日常,有关陆光的事就像是在程小时身上上了什么发条,凡是他认为有弊的统统都会被一再考量深究。而看到他紧绷着暗自斟酌的模样,虽然有时不免过分和越界,却也让人狠不下心来反驳。
陆光无奈,只能每天挑一些照片做观测,美其名曰保持手感。他无意于加深对方的焦虑,所以练习量一直保持在一个很微妙的临界点,程小时看到了偶尔凶巴巴地瞪他几眼,但也没出口阻拦过。
如果可以的话,他倒是希望这人能放松一点,一点点都好。
“呐。”
程小时从相册里抽出比较靠前的一张,做出一个勉为其难的表情:“哥给你解禁了,把握住机会,试试吧。”
陆光无视了他吊儿郎当的语气,伸手接过照片。
拍照的时间是在中午,镜头里是叶影错落间散下来的阳光。应该是某个午休时顺手拍着玩的。陆光接着看下去,果不其然又是千篇一律的食堂午餐和下午昏昏欲睡的课程,还有男生撒欢跑向的球场。
等等。
陆光愣了一下。
“诶,这张——?”
“怎么,”程小时凑到一旁,“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倒是没有。”陆光在稍稍惊讶后就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了点放松的笑意,“没事,来吧。”
程小时狐疑地瞥他一眼:“你这表情我怎么觉得有诈呢——不会是什么黑历史吧。”
“不是。”陆光摇摇头,伸出手来准备击掌,“你去了就知道了。”
“这还要卖关子,陆光你这张小白脸给我小心点啊?”
“嗯。”
“真不说啊?”
“剧透可耻。”
程小时白了他一眼,敷衍地伸出手。
“等等,”陆光收了收指尖,“三项法则别忘了。”
“知道了知道了,啰嗦。”
回到过去的时候,程小时被叶间刺穿出的阳光晃了眼。
他揉了揉眼睛,四下环顾了一阵子,发现这是在熟悉的学校校园,而拍照的人就是年纪更小的他自己。
『陆光?』他确认了一下链接,『你还好吗?』
『我没事。』陆光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你现在先去食堂门口等乔苓,然后吃饭。』
程小时点点头往食堂的方向走,路上遇到几个熟悉的面孔,他稍微迟疑地打了招呼,又百无聊赖地在食堂门口踢了会儿石子,终于等到了隔壁班拖了堂晚到的乔苓。
和发小的打闹手到擒来,程小时甚至不需要陆光给他提示应该怎么说。
等到坐下吃饭,他才从乔苓的话里大概清楚目前的时间线,总的来说照相馆还在未翻新的状态,再过没一段阵子就要放假了,乔苓预备到时候和他一起装修。
『诶,』程小时塞了一口番茄炒蛋,『所以是我还没遇见你的时候。』
『嗯。』
陆光没有再多说,程小时仔细想了想也没想起来这段时间干过什么糗事,只好耸耸肩,继续去搭乔苓的话。
“沙发吗?”
“嗯。”
他有点心不在焉:“沙发我觉得蓝色也不错。”
乔苓越过桌子赏了他一个脑瓜蹦儿:“上周不是刚定下的棕色,说改就改。”
『程小时。』陆光皱起眉。
『知道知道。』
“诶诶别打,我开玩笑的。”
下午的课让程小时体会到了久违的昏昏欲睡,不是那种春困秋乏性质的,而是独属于课堂的催眠。这不怪他,毕业之后就没正经听过课了,老师的声音又是一如既往地寡淡,现在觉得那个时候的自己能坚持记笔记已经是精神可嘉。陆光在他脑子里催促他动笔,让他生出一种被教导主任盯着写检讨的错觉。
『你还不如给我报听写呢,』他没忍住打了个哈欠,『这讲的都是啥啊,我完全不记得了。』
校园回忆固然千篇一律,也并非全然积极,但午后的暖阳和微风仍旧是脑海里属于象牙塔的安全感,难得的困倦和声音都证明了程小时不由自主的放松。陆光乐于见到这样的效果,便格外好性地饶过他,把笔记内容一条一条念出来让他写。
『陆光,这真是我当年记的笔记吗?』
『嗯。』
程小时由衷佩服自己当时的手速,太久没大规模地写字,他现在都有点手酸。
陆光在另一边听起来心情不错。
『你这不记得挺快嘛。』
『……好汉不提当年勇。』
程小时不是班里唯一一个小鸡啄米的人,学生的精力总是在课堂上匮乏,老师的下课刚出口,底下就黑压压地倒了一大片。相比起来做了整节课笔记的程小时反而算是精神不错的。
“嘿,程哥。”有人一把拍在他的背上,吓得程小时差点用出防身术。
『你小心点。』陆光喝了口水,『别乱来。』
『这又不是我能控制的。』
“程哥?”对方见他没反应又拍了两下,“放学约不?”
程小时转头,发现是两个当时的球友。他的表情放松下来,顺着心里纯粹的欣喜扬起一个笑容。
“约!老地方。”
***
一切都很正常。
程小时穿过熟悉的绿荫小道来到熟悉的球场。因为天气还不算凉爽,再加上今天周一,大家都穿着校服里的衬衫,在这里打球的学生也不是很多。
程小时他们只有三个人,不能玩什么正经的,就运个球热个身,顺便投篮练练姿势,再半真半假地抱怨一声要是能多个人就好了。
这是约球时经常发生的剧情,脑海里的人也没有打扰他,只是偶尔发出点响动提醒他这边一切都好。
西山落日映得人脸颊发烫,程小时放任自己在过去的回忆里暂时卸下包袱,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意识到什么。
直到他看到陆光路过球场。
那人一头白发在夕阳里显得分外扎眼。比起现在,他的发梢眼角还带着点年少的稚嫩,却已早早练就那副平静无波的老成表情,程小时对此再熟悉不过。
似乎是被这边打篮球的声音吸引,他调转身来,闲闲地站到一边。
还没来得及注意,手里的球就被程小时下意识地被扔到对方身前。
“新来的,别愣在那儿了。”他听到自己这么说,“二打二缺个人,来不来?”
好家伙。
程小时愣愣地盯着点头应允的人。
怪不得出发前这家伙的语气那么奇怪。
***
后期程小时因为有些晃神,没有发挥出全部的水准,但好在陆光的打球技术着实不赖,足够和前者打配合杀剩下两个人几轮。
斜阳很快西去,球场上的影子也被拉得狭长。
肾上腺和多巴胺混合着汗水蒸腾,因为运动尚未平复的心跳还在胸腔里鼓动,程小时体会着来自过去的那份找到默契搭档的喜悦,一时间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
“以后,我俩就是拍档了。”
血液有些上头,他面对那张熟悉的脸,有些词句就这么脱口而出。
“随便玩玩,何必当真。”
白发少年撇开眼,看上去不甚在意。
这话本没有什么问题,但落到程小时耳朵里却莫名让他呼吸一窒,当即生出想要反驳的念头。
“那可不是。”
不是这样。
不能这么说。
“每当我把球传给你的时候,都代表了,我对你的一份信任。”
那些日常的吵闹,任务前的击掌,午后照相馆里的阳光,还有珍珠奶茶恰到好处的甜度。
明明这人被理性掩埋的温和从来没有“随便玩玩”,从来不是“何必当真”。
你是我脑海里的声音,我最信任的人,是我生命里破开暗色的那道光。
他认真看着少年的眼睛,说出的话语有些过分郑重。
“这一辈子。”
“能和值得信任的伙伴在一起。”
“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
篮球被递到另一双手上,白发少年捧着球,看上去有些惊讶,或许也有些动容。
程小时眯着眼对他露出一个笑,借势拍了拍手。
***
回到照相馆的时候陆光正收回掌心,捧篮球的姿势几乎与年轻的自己重合。他一边拿水杯喝水,望向程小时的带了点浅淡温和的笑意。程小时恍惚间只觉得他的眼神从几年前穿过时空,稳稳落到当今。
“陆光你丫的。”
程小时瘫到沙发上,半真半假地骂他。
“只是想让你放松一点。”陆光放下水杯,稍微提了提嘴角,“顺便证明一下。”
“证明什么,证明你只是随便玩玩,不必当真?”程小时没好气地引用他的话,站起身去给自己拿杯子。
“证明我可以顺利和你链接完成任务。”陆光一本正经地回,走另一边去厨房帮他拿水,显然对于他有闲情开玩笑这件事很满意,“没有后遗症,你不用再担心。”
程小时闻言皱起眉:“但——”
“你自己说的,”陆光同样用他自己的话堵他,“你信任我。”
“我也信任你,所以别那么紧张。”
如果照片不是程小时自己拿给陆光的,他几乎要怀疑这是陆光为了说服尽快让他投入案情的一个套,不然这家伙怎么搬理由搬得理直气壮,和打好了腹稿似的。
而且说的时候不觉得,现在被人提起反而有点脸红。
见第一面的时候就说什么“一辈子”“以后”,陆光也是个奇葩才没被他吓跑。
该被吓跑的人此时正行云流水地往程小时的杯子里添水,看起来没注意到后者微渺的反抗情绪。
“我们来看一看陈警官发来的照片。”
“一点点完成任务,然后一切都会没事的。”
也许是因为陆光的状态看起来确实不错,又或者大半天的校园生活确实舒缓了他终日紧绷的神经。总之看着倒水的人一脸认真的表情,程小时当即卸了反驳的劲儿。
就算真是个套,那他也已经认了。
他不是看不出来,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为了让他放松精神,陆光这阵子也是暗地里煞费了苦心。
“行呗,”程小时接过杯子,无奈地点点头,“你说的总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