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lver Lining 天光 14

可能是动用能力的缘故，陆光在出院那天起了点低烧。

也不严重，就是嗓子有点哑，精神看着和前几天倒是没什么差别。

但乔苓和程小时对此显然有些反应过度，两个人一唱一和地嚷嚷不急着出院也没事，孟医生人这么好，大可以再商量几天。

“你都待了这么多天了，多待几天干脆求个好——出院手续可以再说嘛。”程小时一本正经讲着歪理，乔苓难得在边上无条件地点头附和。

陆光无奈，只好把目光投给孟千山。

好医生耐不住他们央求，又仔仔细细地给陆光做了一次检查，表示他确实没有大问题，回去好好养着，不要过思过虑就行。

“你们年纪轻轻心思别那么重。”他拍拍程小时的肩膀，又抬眼看了看陆光，也不知道是在说谁，“空下来就多出去散散心，适量运动，呼吸点新鲜空气——你们照相馆不是家庭作坊吗，给自己放个一两天假也是好的。”

两个男孩子呐呐地点点头，乔苓在一旁替他俩应下：“知道啦，孟医生您也注意休息，这两天看着精神不太好呢。”

仔细看孟千山的黑眼圈确实比先前要重些，程小时半是关心半是探究地抬起头端详，孟千山则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朵：“嗐，最近医院要值夜班嘛，而且家里事儿也不少。”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联系我们。”大概是委托接多了，程小时下意识留下这么一句。

孟千山哈哈笑着：“行啦，家里不过就点鸡毛蒜皮，你们两个大小伙子帮得上什么，能照顾好自己别回医院来探望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警队在河岸的发掘工作还在进行。因为缺乏实际证据，废弃大桥又缺少监控，警力方面也不免受到掣肘。肖力调不到太多的人，只能同时一起搜索近几天的失踪报案。

程小时和陆光拒绝了乔苓让他们暂时搬到她家住的提议，虽然照相馆附近的安全隐患更大，但他们知道只要凶手一天没落网，改再多的住处也是白搭。何况，以这个变态对夺人性命全无负担的心态来看，程小时的躲避说不定会进一步刺激他，到时候受害的可能是更多的无辜者。

虽然他自从那天之后就没再提起那些充满负罪感的想法，但陆光知道这人不可能这么简单就把这章揭过去。其实不只是程小时，陆光也想过，自己当时阻止对方在搜到地址就直接上门调查，固然是出于理智和担心，但又何尝没有间接促成这次被害者的死亡呢。

他可以言之凿凿地对程小时说，这一切只是凶手的错，就像一加一等于二一样无可辩驳，因为道理就是如此。

但情感向来和道理没什么关系。

因果链像是最简单的衔尾蛇，他们都避无可避。

那些人命，那些看似不可撼动的曾经，陆光告诉自己他没有办法控制时间的法则，事到临头他选择的，也不过首先顾全程小时而已。

这无可厚非。

可他尚且在夜深人静时思前想后，何况是那个情感泛滥的笨蛋。

***

乔苓去办出院手续的时候程小时就在病房里帮陆光整理衣服。这段时间他走过的最长的路就是从病床到病房自带的卫生间，现在一下子要从医院回去估计也是个不小的挑战。

穿了好几周的病号服和睡衣，如今终于能换回熟悉的T恤和衬衫，陆光伸手拍了拍起皱的衣角，稍显硬挺的触感让他觉得几乎有点陌生。

手术的时候用的是可吸收线，倒是省了拆线的麻烦。但为了避免衣物摩擦影响伤口恢复，他现在身上还缠着纱布。腹部的创口有点多，所以他还不太方便弯腰，穿裤子什么的也得先拜托程小时帮忙。害臊肯定是有的，但这么多日子下来，陆光觉得自己的脸皮也进化到哪怕大腿不小心被对方蹭到还能面不红心不跳的程度了。

当然仅限只有两个人在场的时候。

“哟，耳根子红什么啊。”

某人故作促狭地笑笑，换来不轻不重的一个脑瓜崩儿。

“闭嘴。”

回去的路上是董易抽空来接的。

从医院到照相馆的路不是很近。他们一行三个人还要提一只行李箱，打车虽然方便点，但出租车上混杂的汽油和香薰味实在不适合一个还发着低烧的病号。

你不能指望两个负债累累的家伙还有自己的私家车，虽然他们大学那会儿似乎陪着乔苓考过驾照——不是说他们还记得多少技术。

刚好有一辆五座车的徐珊珊看起来很适合被拉来当临时运输工。

你说车其实是董易的？

他的和徐珊珊的有什么区别。

高马尾的女生站在车边，帮着乔苓和董易把行李抬进后备箱，然后自然地坐进副驾驶。她和男朋友前几天刚双双通过了某家公司的最终面试，现在是在考核期间顶风作案溜出来接人的。

陆光一个人走还不是特别方便，太久没活动也让他两条腿有点发虚。为了避免他不小心扯到伤口，程小时只能全程充当他的人形支架，两个人参加老年版两人三足似的缓慢落在后面挪动。

还好医院有电梯和无障碍通道。

但习惯程小时的日常帮助是一回事，在大庭广众之下示弱是另一回。陆光显然不太习惯在很多人面前像小孩儿似的被人搀着走，出病房之后耳根的那点红就逐渐扩散到脸颊，加上本来就发烧，他脸上的温度就更高了。

好在要赶时间的两个车主早早地就在驾驶和副驾驶归了位，乔苓忙着帮他们俩撑着车门，没人注意他双颊上有些过分的红晕。

也许程小时注意到了，但他也没干比偷笑两声更过分的事。

乔苓在他们都坐定之后才上车，她从程小时这边进门，示意他让到中间的位置。程小时愣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只是从善如流地照做。

一路上他们倒是没闲下来。

徐珊珊和董易对陆光受伤的事还是一知半解，程小时显然没打算把他们更深地卷进事件里，所以对所有善意的试探都充耳不闻。这么一回两回过去，前面两个人也识趣地扯开话题，说等陆光完全恢复了就出去吃火锅庆祝一下，他们五个都好久没一起出去吃饭了。

乔苓也顺着说工作室的这单活差不多已经在收尾了，等金主爸爸发钱之后就请客让大家吃顿好的。

“你还是先请这俩负债人士吃饱喝好吧。”徐珊珊笑她，“你看他俩现在瘦的，陆光也就算了，程小时你怎么回事，越来越像猴儿了。”

“诶诶诶会不会说话啊？”程小时不满，“我这么帅气的脸蛋子怎么就成猴儿了？”

“不信你问乔妹。”

“乔苓？”

“嗯......”乔苓作势思考了一会儿，侧过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确实像。”

“喂，不带这么欺负人的。”程小时幽怨地瞥了她一眼，油腔滑调委屈吧啦的。

陆光稍微有点晕车，就一直靠在旁边没搭话，听到他们说的东西之后他才下意识把视线放到了程小时脸上。这人的下颚线太过分明，颧骨造成的阴影也比以往深沉。

确实瘦了。他有些后知后觉。

原先顶多算轮廓硬朗，但该有肉的地方不会少，线条绝对没到成现在这样刀削似的地步。。

他打量的目光太直白，程小时不自在地瞪了他一下：“知道你要损我，陆光你不许说话。”

“......”

他配合地轻哼一声，随即移开视线。

“好啦，”乔苓笑着，玩笑里带了点没掩饰好的疼惜，“回去姐给你俩补补。”

***

照相馆附近停车不方便，加之董易和徐姗姗还有工作，暂时没什么地位的实习生不敢出大茬子，只能把三个人在店门口放下，然后就匆匆离开。

进屋子需要跨几个台阶，平时身强体健的时候和走平地没什么区别，形成的肌肉记忆让他们几乎忘了里面和外面是有海拔差距的。但现在程小时一个人没法既搀着陆光又搬行李箱，他刚想和乔苓换个位置，却见这姑娘已经卯足了劲挽起袖子把箱子往台阶上提。

那叫一个气壮山河，相当有气势。

她用箱子抵开门，拍了拍手朝外边两个人招呼：“赶紧进来了。”

虽然之前和程小时出国的时候也不是没有长期离开过照相馆，但这次时隔大半个月再回到这里，陆光倒是生出了点恍若隔世的感觉。

毕竟也是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心境难免不一样。

当然，门口的台阶算是小事，上二楼卧室才是个大工程。

照相馆说小不小，说大也真不大。一楼除去前台暗房和厨房，就只剩下客厅和卫生间了。二楼的可用面积更是狭小，房间里上下铺桌椅柜子一放就没什么余地，再往上倒是还有屯杂物的小阁楼，但不通气不方便也不好住人。

条件有限，也不能让陆光在一楼沙发上睡着养伤。不说他自己还有点心理障碍程小时要是每天早上起来看到沙发上躺着个陆光，估计能把自己折腾出心脏病来。

斟酌再三，他们还是决定该睡哪儿就睡哪儿，程小时前几天已经交换了自己和陆光的床位，虽然单人床着实不宽敞，但下铺总归要方便得多。

三个人往屋里走的时候乔苓有意识地挡在陆光前面，阻绝他直接看到客厅的视线。虽然地板和沙发都已经翻新，茶几上也铺了新的桌布，用色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但她还是怕陆光会对这个地方有些应激反应。毕竟她也是习惯了很多次才能重新没什么障碍地在这里出入。

对于她的体贴，陆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很感激对方的周到——他先前觉得自己应该没什么事，但在瞥到熟悉的位置时心跳还是难以控制地慌乱起来，这时候有个人能挡在前面不可谓不及时。可乔苓的小心翼翼和耿耿于怀让他所有的话都哽在嗓子里，最终只能轻声说一句“谢谢。”

他和程小时都知道，虽然每天都来探病投喂唠家常，但乔苓每次都会不动声色地和陆光保持距离。有时候程小时有意喊她也不会靠近，只会笑着打发他做事。像今天在车上那样实在避不开的话，她就会在自己和陆光中间隔一个程小时。

虽说心病要靠心药医，但她这种消极逃避的自责态度让两个男生也不免忧心。

“乔苓姐，你过来搭把手吧。”

毕竟是照相生意，店里的层高也比普通楼房高一点。一楼到二楼的台阶不算多，但每一阶的跨度还是挺大的。程小时扶着陆光到阶梯前，正思考怎么把人弄上去，陆光就对靠边站着的乔苓招手，“程小时一个人扶着我觉得不太靠谱。”

“喂陆光你什么意思啊？”程小时炸了毛，骂骂咧咧地怼回去，“这点小事小爷我还能把你摔了不成？”

嘴上是这么说，在和陆光交换了一个眼神以后他就自动让开了位置，“来来来，乔苓，这边给你了。”

陆光很少会主动和乔苓有肢体接触，姑娘愣了愣反而后撤了一小步，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后怕和犹豫。

“快点，陆光很重。”程小时不耐烦地催促着，语调却逐渐柔和下来，“就来搭一把帮个忙。”

乔苓不是不知道他俩的意思，毕竟以她和程小时的身高差，去扶人根本就算是在添乱。但那两个人的目光那么柔和又那么坚持，她一时间进退两难。

“快点过来。”

她下意识地搓着指尖，想要抹掉那层根本洗不干净的血。

“没事的。”

她抿着唇垂下眼，姿势在落荒而逃和迈步向前之间犹豫。

在程小时再三的催促中，她还是伸出手来。

隔着衣服，人偏高的体温不太真切，乔苓的动作僵了一下，程小时越过陆光拍拍她的肩。

“上吧。”

他的声音有些刻意的明朗，陆光依旧把大部分重量放在他身上，留给乔苓的是足以安心的一小点踏实。

衬衫的触感顺着掌心传进脑海，织物干燥整洁，没有濡湿的粘稠，也没有刺目的鲜血。

程小时叨叨的声音有点烦人，乔苓摇摇头笑出声，顺着他们的动作向上走去。

这两个小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