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苓哭着冲进来的时候两个男生有些招架不住。
她年纪比他们大些，平时帮忙打理生意的时候也强势得紧，一副大姐大的模样，让人几乎想象不到她有一天会抽噎得说不出话。
程小时稍微好些，毕竟这几天再糟糕的样子也见过了，他只是默默接过她带来的便当和水果，顺便给人倒水。但对陆光而言，乔苓的眼泪就是突如其来的骤雨，打得他不知所措。
他见过姑娘自责时流泪的样子，帮亮哥找豆豆的时候她为了不曾发出的那声质疑哭了很久。那时候他尚且能冷静地安慰，但当更胜一筹的自责冲着他自己而来的时候，理性似乎不能帮他处理这些反应了。
乔苓保持一定距离坐在床边，擦眼泪的时候把眼角抹得通红。
“乔苓姐，没事的。”陆光轻声开口，“不是你的错。”
“才不是没事......”乔苓接过程小时递来的纸巾，胡乱地比划着病床的位置，本来有些收势的眼泪又涌出来，“......这怎么算是没事......？”
陆光轻叹一声，试探着伸手拍拍她的肩。
“放心吧，我在好起来。”
他动起来还不太方便，乔苓赶紧把他的手放回去，自己挪得更远了点。
程小时站在她身后，黑沉的目光里看不清是无奈心疼还是难过，也许兼而有之。
陆光没忍住叹了口气。
乔苓是从工作室偷溜出来的，稍微待一会儿就要回去。
好在走之前她的情绪基本恢复了稳定，她努力收回泪意，唠唠叨叨地叮嘱程小时一定要好好照顾陆光，别让他太累，她有空就过来，吧啦吧啦吧啦。
“那这便当和水果呢？他现在还不能吃非流食。”程小时指着床头柜上的一大袋水果发问。
乔苓一掌拍他脑袋上：“你是机器人还是神仙，靠喝露水过活的吗？”
“......哦。”
“哦什么哦！”
“啊啊，我是说，谢谢。”
虽说看上去恢复了打打闹闹的样子，但陆光能看出来两人眸底的疲累和勉强。乔苓的出现确实占据了他的大部分注意力，可他也不是没留意程小时眼下的一片青黑还有他自以为没人注意的几次扶额。
还有先前那副趴在病床上睡着的样子。
这人想想也是不可能睡好的。
“我把你喜欢的书带来了。”
“手机和电脑能少看就少看。”
“新沙发已经选好了，蓝色的，还挺好看。”
“回去这段时间就别吃零食了啊。”
送走乔苓之后程小时兀自念念叨叨，精神的样子看起来和平时也没有太大差别，如果不是太了解他，陆光也要被他这副老妈子德行给糊弄过去。
自从08年那张照片的任务之后程小时就时不时会失眠，陆光偶尔在半梦半醒间感受到下铺的动静，但每次下去看他又是一副“你干嘛搅爷美梦”的死样。之后因为事务繁重才勉强算好些，但那个阶段本来觉就不够睡。
现在发生这种事，再加上Emma的死，程小时的精神状态能好才是见了鬼。
可他絮絮叨叨的样子看起来很高兴，陆光暂时不想破坏这种脆弱的平衡。
而且。
他也确实想念他话唠的样子了。
等程小时差不多说够了，陆光才轻咳两声喊了停。
“你也歇歇吧，说这么多不渴吗？”
“好啊你陆光，这就嫌我烦了？”
“没，就是听你嗓子哑了。”他想了想补充了句，“真没嫌你烦。”
这话传到程小时耳朵里就多了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你——”
“最近没睡好吧？”
“......啊？”话题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另一个人没跟上。
“趁我还醒着，你赶紧补补觉吧。”陆光没询问也没探究，只是简单提出了建议，“免得某人再把自己摔了。”
哦。所以他注意到了。
程小时有一瞬间的心虚，但很快又被掩盖过去。他愤愤不平地抗议，说还不是某个小白脸醒来也不吱声，就知道摸人家手腕，不吓死人才怪。
到底是谁拽谁手腕啊。
陆光对他颠倒黑白的态度不屑地嗤了一声，嘴角却带了点笑意。
傻子。
***
程小时大概确实是讲累了，他喝了几口水，又忙前忙后地整整这里那里，看上去倒也没有去补觉的心思。
陆光昏迷了五天，失血过多加上缺乏运动，手脚虚得不像是自己的。他又提点了程小时几次，看着劝诫无果也不再多嘴，只是尽量在不影响伤口的情况下活动活动胳膊。程小时注意到之后就在一旁死死盯着他，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扯到伤处。
“你别这么盯着……”陆光无奈地回望，“我自己有数。”
“你才没有。”程小时幼稚地顶回去，“上着止痛药呢，真扯着了你自己说不定都感觉不到，多危险啊。”
我觉得你的眼神更危险。陆光撇了撇嘴，示意边上的水果和便当。
“你该吃饭了。”
程小时摆了摆手：“不饿，待会儿再说。”
“你早饭也没吃。”
“你不也没吃。”
他看起来像是能吃的样子吗？
“程小时……”陆光扶额，“你能不能成熟点。”
“不能。”干脆利落的破罐破摔。
“……”
陆光觉得自己还是睡回去比较好。
插科打诨是一回事，基本的生存需求还是要保证。程小时不情不愿地扒拉过乔苓的粉色便当盒，在打开的时候愣了愣，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起身去外面。
“你去哪里？”
“怕你馋。”黑发青年拿指节扣了扣便当的盖子，“某人吃不到哦。”
这个人，明明很体贴的一件事他就是有本事说得让你想打他，也算是在找揍这方面天赋异禀。
好在陆光对这人一抽一抽的情商也见怪不怪了，只是充耳不闻地对他招招手。
“就在这儿吃吧。”
“哦～要我陪啊，你早说嘛——”
“......你这儿大概是有点毛病。”
收回那句见怪不怪。有时候即使是陆光也很想揍这个人一顿。
“我看着你吃。”他面无表情地回道，“不许挑食。”
“我不挑食！”
他俩都知道程小时不挑食，没调料包的方便面他饿起来也照吃不误。但今天这人显然神经兴奋得有些过了头，动不动就把话头偏到十万八千里，不免也把不算特别清醒的陆光给带跑偏。
其实陆光只是想看着他。程小时自己没概念，估计也没照过镜子，但这两天他废寝忘食的，整个人看起来都憔悴了不少。陆光看得出他很认真地想做出以前那副吊儿郎当不着调的样子，他也愿意配合，只是担心这人心里压了太多东西，放着一个人的话估计不会好好吃饭。
但最终程小时还是溜出去了，回来的时候不服气地给陆光展示空荡荡的饭盒。
陆光只好把担忧藏回眼底，照例赏了他一句“弱智”。
***
程小时知道自己今天的表现有点不正常。
平时他也话多，也喜欢吐槽、说骚话和杠陆光。但今天他的思维就像是在过于光滑的冰面上游走，速度飞驰又根本不受他掌控。
他不断地用各种幼稚的言行刺激对方，只为了换取一如既往嘴毒的评价。这听起来几乎有点受虐倾向，但他知道不是。
他只是在害怕。
他得确认这个人还在这里，还是他熟悉的那个陆光。
直到成功把对方再次吵睡着了，他才逐渐找到点重心，思绪也开始慢下来。
陆光确实是醒了。
他咀嚼着这个事实，却没有感到应有的放松，惶恐依旧不紧不慢地攫住他的喉舌，在不经意间提点似的收紧指尖，让他喘不过气。
陆光还需要休息，这一觉估计会直接睡到明天。程小时不敢走开身，先前医院有门禁和规定，这些限制挡住他的同时也可以限制凶手的行踪。可现在不一样了，尽管这几天身边的人一切正常，谁又能保证那个红眼凶手不会再次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呢。
可能是查房的医生和护士，可能又是乔苓，甚至可能是他自己。
程小时没办法接受其中任何一种可能性。
但他会出现的，他一定会出现，他说过要和程小时玩游戏，他说过游戏重新开始。
这是什么意思？
重新开始，指规则，还是时间，甚至是空间？或者说，这只是一句无厘头的狠话呢？
线索太少又太模糊，除了几个零星的时间节点，他甚至没有正面与凶手交锋，更枉论调查和推测。
除非......
程小时打了个冷颤。
除非，他回到过去。Emma的监控已经不能再用，徐珊珊的照片同理。其余受害者的影像也一一在他实行缉凶计划的那个晚上被使用过一遍，不再具有效用。
最近最有效的资源，就是他柜子里藏着的那台相机。
回到那一天，那一个时刻。
这意味着他要再一次目睹陆光被伤害，甚至这次，他会成为那个操刀的人。
仅仅是这个念头就让他忍不住发冷反胃。
或许还是先等一等肖警官的消息比较好。他努力把思绪从那个晚上挪开。
说不定有什么遗漏的影像，说不定他不必重温那片血色。
说不定，时间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
傍晚时孟千山来例行检查，看到程小时同前几天一样守在陆光床头。
床上的青年在止痛剂的作用下睡得很沉，他来问候的时候都没有醒来。程小时看起来有点忧心，孟千山同他解释这时候嗜睡是正常的。
“他出院之后可能也会比以前容易累，”他和程小时在靠近门口的地方轻声交流着，“脾脏切除的部分少了就是少了，他的免疫力会比普通人弱一点，不过平时注意些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程小时点点头，在手机备忘录上噼里啪啦地做着记录。
“没事，你会把他照顾得很好。”孟千山看着他笑笑，眼镜底下的目光是父亲特有的那种慈爱，“你是个好哥哥。”
这不是他第一次提起程小时和陆光的兄弟关系了，他说过自己家里有两个很可爱的儿子，估计是习惯性把这种父亲滤镜用到了同为“兄弟”的两个人身上。
程小时笑得有些尴尬，这话陆光听到了估计要吐槽他占他便宜。但天地良心，他当时真的是本能反应。
也许也没那么本能。
他垂下眼，掩起那丝有些欲盖弥彰的情绪。
因为混得熟了，孟千山毫不避讳地给程小时看他儿子们昨天拍的照片。
“我大儿子孟衍，小儿子孟绎。”他乐呵呵地指着手机壁纸上争相挤在母亲怀里的两个男孩儿，一个留着半长卷发的女人面容柔和慈爱，轻轻揽着他们。
两个孩子年龄相差不大，都在大概十岁左右，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
“两个皮猴子似的。”孟千山满足地抱怨着，又抬眼看看程小时，颇有些惆怅道，“再过几年他们也是你们这样的大小伙子啦——孩子长得真是快。”
听闻程小时家是开照相馆的，他又笑着说等他们恢复营业了，就带着一家子来光顾他们生意。
“好啊，给您免费拍都成。”程小时被他话语里的烟火气感染，姿态也比先前放松了些，点点头满口应下，“我的摄影技术还是不错的。”
等孟医生走远了，他才慢慢收回脸上的笑意，转身去看陆光。
陆光没和他期望的那样睡着，看上去已经醒了一会儿。只是他挑着眉的表情让程小时不太看得懂。
“‘哥哥’？认真的？”
那人温温地开口，语气里听不出是玩笑更多点还是不爽更多点，程小时突然心虚。
“靠陆光，你醒了都不吱个声儿的吗？”
“睡了一觉多了个哥哥，还真是谢谢你啊。”
“喂，你有什么不满的，”程小时据理力争，“我本来就比你大嘛。”
“......倒也未必。”
“你什么意思啊？”
“我是说，正常人基本看不出来。”
“......”
“怎么？”
“闭嘴你个老阴阳师。”
这是几乎过时的吵闹，但吵闹很好。吵闹才有活着的样子，才可以暂时不去思考有关生活、重压、和将要发生的一切。
他们太需要这个了。
两个吵嘴的人最终在短暂的沉默里双双笑出声，放纵的，肆意的，甚至还有些神经质似的疯狂，在病房里几乎格格不入。
陆光笑得收敛些，因为扯到伤口的话会疼。程小时没什么顾忌，嘴咧得根本收不住。这是从濒死里偷来的重生，从时光夹缝里偷来的狂欢，和前因后果无甚关联，只存在于此时此刻。
“所以说你真的比我还幼稚诶。”
“彼此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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