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下，什么战争？”哈特迟疑地侧着耳朵，“你们在说什么？”
克罗宁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哈特，正准备开口和他说。就在这时，家里的女主人茜茜夫人和管家到了，他们——尤其是茜茜的到来，让几人都默契地转换了话题。
茜茜是一个有些古灵精怪的美人——尽管她实际上已经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的母亲了。今天的她梳着比往常更亮丽的妆容，如一条柔软的轻纱似的飘进了餐厅，坐在了斯卡曼的对面。
“嘿亲爱的，你们怎么了吗？”
“不，什么也没有。”斯卡曼立刻温柔且优雅地对她露出微笑。
而尽职尽责的管家杜克先生，瘸了一条腿，但依然十分有绅士气质地杵着手杖站在了斯卡曼的身后。
克罗宁见了他，立刻低下头，把报纸收进来口袋。
“茜茜夫人，”艾兰乖巧地对她点头，“您的新发型看起来真漂亮，是为了斯卡曼先生带回来的礼物吗？”
“当然。”茜茜脸颊微红，抬手摸了一下发间闪闪发亮的翠玉装饰，满含蜜意地望着斯卡曼。
哈特撇了撇嘴，心里想着可爱的蒂娜小姐，顿时又高兴了些。
晚餐很快上桌，所有人默契地坐在属于自己的座位上进餐，谁也没有提之前那个小插曲。
但这件事还是在几人心里扎下了根。
晚上，心大的哈特和毫不知情的茜茜安然入睡，剩下的几人虽然心思各异，但却不约而同地失眠了。
克罗宁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天花板。那张报纸就在他的外套衣兜里，外套就躺在他床边的凳子上。他其实对这件事没有什么实感，但或许睡在隔壁房间的，他那瘸腿的父亲，会对这些事情印象深刻。
他知道战争是什么，那是他的母亲丧命，父亲丢掉一条腿的地方。但那时他还太小，对于战争，比起恐慌，更多的是好奇。
他想看见战争的样子，带着一种少年独有的天真，和勇气。
而克罗宁的父亲却无法那么平静。
他现在站在阳台上，当然不是他房间的那个阳台，而是在斯卡曼伯爵的书房，和他的主人站在一起。他们商量的也不是什么轻松的话题，大人的世界永远那么沉重。
他们各自都有孩子要保护，而斯卡曼更是有一个偌大的家业。13年前，他们已经吃够苦头了……现在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而艾兰的世界，则是要简单得多。他只关心一个问题：艾琳娜会留下来吗？
12岁的少年还没到可以长时间离开母亲的年纪，尽管在心智上他已经比同龄的孩子要成熟得多——他不希望艾琳娜离开家里，又觉得对她来说，或许去到前线，才是更好的归属。
艾琳娜向往着战场，向往着热血沸腾的厮杀，向往着绚烂的生与壮阔的死——那是他能从艾琳娜的战争故事和拉丁史诗里听见的东西，也是此时使他惴惴不安的根源。
为什么就非得是艾琳娜呢？
“为什么就非得是你呢？”
清晨淡漠的阳光刺亮了冷色的天空，穿好了军装的艾琳娜站在窗前，望着园子里盛开的粉白色蔷薇，轻轻地哼着歌。
加布里尔沉默地为她梳头，在艾琳娜唱到“不朽的声名”的时候打断了她，问出了这样一个充斥着不甘的问题。
“哦，好吧。”艾琳娜笑着，“没有什么非我不可的。”
“那么你为什么非要去参战不可呢？”他按着妻子的肩膀，近乎祈求地说，“我需要你，艾兰也是。他才12岁，他——”
“哦，我亲爱的加布，”艾琳娜揉了揉他的手背，“我们的孩子可比你要坚强得多。”
“看呐，他已经在院子里等了。”
加布里尔闻言抬头望去，那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的少年，正站在蔷薇丛的中间。繁缛的蕾丝花边点缀着衣领袖口，精致的蓝宝石饰品工整地待在它们该在的位置——在清冷的晨雾里，他就像个小小的天使，等待着为亲爱的公主送行。
“该走了，我亲爱的。”她提起了身边的小皮箱，转身拉住加布里尔的衣领，踮脚吻了他满是胡茬的脸。然后像是跳舞一样翩然离去，走入逐渐明朗的院子里。
加布里尔连忙起身跟上，好似追逐着一阵风。
“艾琳娜，”艾兰站到了她的面前，给了她一个拥抱，“我会很想你。”
“我也是，”艾琳娜亲吻她孩子的额头，带着欣喜和赞赏，“就知道你会理解我的！”
“实际上也没有那么理解，”艾兰哭笑不得地拉住她的一只手，轻轻晃着，“我不想让你走——但我知道你非走不可。”
“好吧，”艾琳娜眨眨眼，“那么，如果我不说清楚，你和加布里尔该拦我了？”
那倒不会……
加布里尔在艾兰谴责的目光里摸了摸鼻子，很想说自己没有那么幼稚。
“加布不会那么做的，”艾兰说，“艾琳娜想做什么都可以。”
艾琳娜果然高兴起来，她捏了捏艾兰的脸蛋，心情很好地说：“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你们都知道我是我父亲的小女儿对吧？我是说，奥斯坦丁大公爵。”
艾兰和加布里尔作为她的孩子和丈夫，自然对这一点知道得相当清楚。
“实际上半个世纪以前，帝国的最后一位王，是我父亲的亲兄弟。他的几个子嗣在那时几乎全部被害死，所以我和我的哥哥姐姐们，都是被当做继承人培养的——为了以防万一。
“而我从小所接受的教育是……
“这是我的国家。我脚下踩着的是我的土地，生活在这里的是我的子民……
“我有责任和义务去保护他们。”
“而比起在政治上更有天赋的哥哥，显然战场更适合我。”
公主美丽的金发灿烂胜过阳光，她那颗心却要灿烂更甚。对于她来说所有的一切是那样的理所当然，那样的清晰明了——她是这个国家的公主，她为自己的国家而战。
但这个国家已经不是加洛林王朝的天下了。
“你是永远的公主，艾琳娜。”艾兰一眼瞪过去，堵住了加布里尔没说出来的话，“战争公主的名号或许永远不会被人们忘记了，对吧？”
“当然！”艾琳娜再一次伸手捏了捏艾兰的脸，满心都是愉悦。
“所以，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什——”
“不，不……”
艾琳娜还什么都没说，加布里尔充满怨念的声音就炸了开来。
“艾兰，我的好男孩儿，算我求你了，别想那么危险的主意！艾琳娜也不会同意的！”
艾兰一阵失神，可怜巴巴地扭头看艾琳娜，试图获得一点支持。
“我和你父亲想法一样，孩子。”艾琳娜乐得直不起腰，“你还太小了——说真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还在我父亲的书房里捣乱呢！”
加布里尔不可置信地看着艾琳娜，仿佛艾琳娜说出“过几年就带艾兰去前线”这种鬼话，他就要哭出来似的。
“好吧，”艾兰微微鼓起腮帮子表达了自己的不满，目光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飘了一圈，最终停在艾琳娜的脸上，“我真的会想你的，真的！”
“好，好，我知道了，是真的。”艾琳娜揉了揉艾兰细软的头发，露出一个明媚的笑来。
优雅的贵妇们很少像艾琳娜这样笑得肆无忌惮，甚至不讳于露出洁白的牙齿。但艾琳娜笑起来却比她们要夺目百倍，这大抵就是她独有的魅力了。在这样的笑容下，人们很难有什么消沉的心理，就来此时的艾兰和加布里尔，也没感觉到直观的伤感。
然而真正送走了热烈如火的艾琳娜，这个清晨才算是真正的冷了下来，蔷薇不再跳舞，鸟儿不再歌唱。
艾兰久久地站在花丛中间，犹疑地看着门口，好似艾琳娜下一秒还会从那里回过头来似的。
“我以为我们至少可以一起吃一顿午餐……”
“昨天夜里有传信的士兵经过，”加布里尔把瘦削的少年揽在身旁，眼神游离不知道落在何处，“如果你再晚点回来她大概还会去哈特家里找你。”
她当然舍不得不见一面她的孩子，但是她必须得走了。
艾兰想到这儿，后知后觉的鼻子发酸。
“我明明也可以一起去的……”他嘀咕着，“艾琳娜什么都教我了。”
发觉孩子的哭音，加布里尔一下子头疼起来，连忙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拍着艾兰的脊背：“好孩子，她会好好回来的，相信她好吗？我出事了她都不一定有事呢！”
“加布，”艾兰拍开他的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会安慰人的时候可以保持沉默，我是说真的。”
告别总是难逃伤感，但也少不得温馨的话语和对于重逢的约定。有了这些，告别的人和送别的人心里都有了寄托，心里也就有了慰藉。然而不告而别却是少了几分难以割舍的伤感，走得洒脱，别得轻松。等到别人发现时，那人已经消失许久，省去了推脱和挽留。
克罗宁走的时候或许还要更加潇洒，那时哈特甚至不知道战争打响的确切消息，茜茜更是在斯卡曼的哄骗下稀里糊涂地答应了要搬到英国去。首先发现他离开的只有瘸腿的杜克，作为父亲，也作为这个家的管家。
但他同样不知道克罗宁是何时走的。
“这真是一件怪事，”杜克两指颤颤巍巍地夹着一张纸条，神色平静，“他问过我很多事，包括那次……但我从不知道他会对参军有兴趣。”
纸片上是克罗宁的留言，除了“参军去了”这样一个没头没尾的短句，什么也没有。
斯卡曼扶着他握不稳拐杖的管家，沉默了一下，温和地劝道：“年轻人总是这样的，哪个少年没有一个英雄梦呢？”
“老实说我就没有，我是说真的。”杜克靠着他的老朋友，语速缓慢，“克罗宁也不像有——比起精力充沛的哈特少爷，他一向非常听话。”
哈特确实精力格外旺盛了，他一大早就出门去了白猫夫人的面包店，甚至连艾兰和克罗宁都已经不在庄园都毫无知觉。
他甚至还不知道斯卡曼打算搬家的事。
“如果你打算留下来等他的话……”
“不，斯卡曼，我的伯爵——我的主人。”杜克优雅地挺直腰背，称得上有礼地对着斯卡曼欠身，“我是你的管家，我是为你服务的。如果你需要，我将会和你一起离开。”
虽然杜克说是“如果需要”，但斯卡曼却不能说不需要。他的管家跟了他几十年，他们的关系比哈特和克罗宁还要亲密。没有了杜克的伯爵府是无法运作的，就好像离开了伯爵府，瘸腿的杜克根本无处立足。
“或许我该问问哈特的意见，”斯卡曼垂眸看着他最亲近的管家，这样说着，“我想，他可能不太愿意离他的朋友们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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