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兰或许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但也或许是第一个知道的。
“克罗宁他跑去参军了，甚至没和我说……”哈特没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金发揉得像一团枯草，“唔，你……”
他旁边摆着一个漂亮的白瓷花瓶，插着几支有些蔫巴了的香根鸢尾和黄菖蒲。
“你是不是应该意外一下？”
“这很明显，哈特。”艾兰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鸢尾洁白的花瓣，“他对这个感兴趣。”
“嘿，我以为最感兴趣的人其实是你？”哈特叫起来，“大多数时候会谈论这些的是你不是吗？”
艾兰轻轻摇了摇头：“当然，他总是表现出兴趣——在你打瞌睡或者转移话题的时候。”
“所以你不觉得他是一时兴起？”
“不，”艾兰说，“他就是一时兴起，相信你对他的了解吧，你们对彼此应该比我熟悉才对。”
哈特噎住了，他迷茫地看着他的朋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了，”最后，艾兰终于受不了他的视线，在桌前端正了坐姿，“你想问什么？”
“我在想……”哈特结结巴巴地问，“我在想，公主，你的母亲，她走的时候你也这么冷静吗？”
“什么？”
“你怎么做到的？我现在几乎无法思考——想到克罗宁的时候，想到我父亲的提议的时候。哦！上帝啊，他到底想让我回答什么？我不想丢下克罗宁，但是他，如果他想走的话根本不用问我……”
他想让你提出留下。
艾兰浅浅地掀了一下眼皮，并不打算这样说。
斯卡曼伯爵需要让哈特来说出那个对于伯爵府而言显得有些无理取闹的决定——为了一个仆人的儿子，留在即将爆发战争的两国边境。
他打赌克罗宁绝对没想到这一点，毕竟他太明白斯卡曼是怎样看他的了。他大概觉得自己的冒险是不会牵扯到这个伯爵府的——如果他不是斯卡曼最中意的管家的儿子的话。
而哈特，显然同样明白这一点。比起艾兰和克罗宁，他是显得相对天真了些，但绝对不傻。他很明白在斯卡曼的眼里克罗宁永远只是管家的儿子，而不是朋友的孩子，孩子的朋友——这位伯爵心里的阶级观念根深蒂固。
因此哈特也想不明白斯卡曼把搬家这件事告诉他，想要的回答是什么。
孩子们似乎完全没有想到，注重阶级差距的斯卡曼伯爵，竟然是真的把他的管家先生当做了亲人。
老实说，艾兰很理解他们——托异能的福，他现在对猜测别人的想法很有一套，即使不使用它，也能清晰地认识到人们在思考和顾虑什么。
但这些在他看来有点蠢，无论是伯爵府的事，还是克罗宁的事。
“听着，你们应该离开这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如果伯爵觉得在这里，这个国家的边境并不安全的话。”
他懒得去在意斯卡曼在担心什么，但他希望他的朋友安全。
“我不想走，艾兰，”哈特委屈地盯着他，“一点也不想。”
“你会在公主还在前线的时候和你的父亲离开这里吗？”
“我会，真的。”艾兰轻轻地说，“如果那是艾琳娜的判断的话。”
所以果然公主殿下才是这个家的主人——哈特翻了个白眼。
“但是……”
“你应该听伯爵的，我的朋友，不要在这种时候任性，好吗？我可不想听到伯爵为了哄你去巴黎，于是让人搬着你的收藏室一起走的消息。”
“哦不，”哈特小声地嘟囔着，“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想催我走。但是为什么？”
艾兰顿时头疼起来。
“是，我只希望你赶紧离开。”
“所以你其实根本不是来听我的建议的，你已经打定主意要和伯爵对着干了。”他敲了敲桌子，然后环臂靠在椅子上，“你来寻求我的支持，因为你认为他会听我的。”
被戳穿的哈特窘迫地把自己缩起来，试图避开艾兰的目光，然而无果。转冷的温度让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好友似乎生气了——嗯，是的，第一次生气。
“别那样看我，拜托，”他哭笑不得地举手讨饶，“我不敢和他说。”
只要哈特说了，斯卡曼就会借这个理由和家族的其他人解释，免去他和他亲爱的管家被指责的命运——没有人会去责怪一个孩子的重情重义，因为这往往意味着将来这个孩子掌权的时候，追随者们将得到更好的对待。
相反，斯卡曼这样成熟的大人，反而不应该为了一点点小小的感情犯错，就连斯卡曼自己都这样想。
愚蠢，而且讽刺。
但哈特可以去反驳，艾兰不行。
“哈特，艾琳娜不在这里——你懂吗？
“这意味着现在，在他们的眼里，我的言行会和她，甚至和她的家族挂钩。
“你可以作为儿子去劝阻，甚至反抗你的父亲，但我——我要以什么身份和他说话？他儿子的朋友？”
“但是艾兰，你知道的！在我父亲那里你的话一向比我管用！”哈特抬高了声音，好似这样可以让艾兰察觉到他的决心似的。
“哈特！”然而艾兰跟着抬高的声音透露出了不容置疑的意味，和“对你的父亲来说我从来不是‘儿子的朋友’，而是‘殿下’，是‘公主的儿子’。我的话对他毫无作用，起作用的是我的姓氏！”
“所以，你希望我以什么样的身份去帮助你？”
哈特愣愣地看着他，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似的。
“和你的父亲好好谈谈吧，这是伯爵府的事，不是吗？”
“这一点也不像你会说的话，艾兰。”
“嗯？”在哈特近乎呆滞的目光中，艾兰语气柔和地问，“是我有哪里没说清楚吗？”
“不，”哈特背后一寒，只得苦笑着摇摇头，“已经足够清楚了，真的。”
哈特从未见过艾兰的这一面，这位年轻的朋友总是表现出和艾琳娜公主如出一辙的潇洒和浪漫，让人无法将他和“顾虑”这样的词联系起来。
但艾兰实际上不是一个真正毫无顾虑的人，和艾琳娜不一样，他从不介意利用身份带来的便利，也并不介意于受到身份的制约。这使他在包括伯爵府在内的很多地方都受到一个孩子不应该受到的尊重，同时也意味着他所代表的，不是单纯的他自己。
现在哈特也明白这一点了，他脸色难看地拥抱了艾兰：“谢谢你，艾兰。我会和我父亲谈谈的——如果他愿意听我说的话。”
“我希望他不会听你说，哈特。”
显然这不可能。
“离开这里，”他说，“相信你父亲的判断好吗？这里并没有那么安全……”
“艾兰，”哈特打住了他，“我不会离开这里的。克罗宁还在这儿，蒂娜在这里，你也还在这儿不是吗？”
“我不会走的。”
“我发誓。”
哈特离开后，艾兰独自坐在桌边，久久地盯着那一束花发呆。它们似乎还是艾琳娜离开前的样子，这也意味着她其实才离开不久，还没有到写家书的时间。
艾琳娜会怎么看呢？
不，艾琳娜从不关心政治上的事。斯卡曼伯爵会发现的问题，她不一定会发现，否则她不会放心让他和加布里尔留在这里。至于斯卡曼伯爵是发现了什么才会认为这里不安全……好吧，这件事真是糟透了，看样子他想弄明白还得依靠这份异能。
还有克罗宁不告而别的事……
艾兰越想越委屈。
“我从没想到他行动力这么强，”他敲开了加布里尔画室的门，抱着亲爱的父亲近乎控诉地说，“连句话也没有留下。”
早知道他该对着克罗宁也用一次能力的——那天早上他赶着回家，甚至没有见他一面。
至于哈特，天哪！他到底在期待什么？让哈特自己去发现他父亲的意图吗？
“别这样想，艾兰，”加布里尔万般无奈地哄着孩子，“你不是先知，也不应该是先知。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早知道，你也不可能对着每个人使用能力，对吗？”
“但那是克罗宁……”
“还有哈特，”加布里尔捏了捏他的后颈，试图让他放松一些，“你的朋友只是希望你会站在他那边……他没有想那么多，我是说……”
“我当然知道，”艾兰无奈又好笑地看着小心斟酌着语句的父亲，“难道加布觉得我生气是因为觉得哈特在利用我吗？我还不至于这点都分不清……”
“不，”加布里尔摇摇头，“你只是生气他跟你绕弯子，不是吗？”
艾兰沉默了一会儿。
“我以为他能猜到他父亲在想什么，至少有点直觉。”
“不是每个人都是你，艾兰。”
他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试图让他想得开些。
“你的能力是上帝的礼物——这就忘了吗？”
完全不是那回事。
艾兰怨念地盯了加布里尔好一会儿。
“不，加布。我发誓不会再让你安慰人了，你在这方面一点天赋也没有。”
“什么？”
“我是说，”艾兰捏住了他沾着颜料的鼻子，“你完全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然后开导了一堆毫不相干的东西。”
看着加布里尔无措的样子，他终于笑了起来。
“但是谢谢你加布，我感觉好些了，嗯——大概吧。”
这件事的发展并没有出乎艾兰的预料。
大概是因为斯卡曼伯爵本人就是一个任性的人，作为伯爵的儿子，哈特的身上总会带着类似的感觉。所以当斯卡曼提出他的儿子不愿意离开的时候，家族里几乎没有人感到意外。
“你太宠他了斯卡曼……”一位长者开口了。
“叫我伯爵，”斯卡曼温和地打断了他，“而哈特，我没有理由不考虑他的意见，鉴于——他将会是这个家的下一个主人。”
“哦，我们没有在说这件事，伯爵大人，”提到这件事，连家族的长辈们都显得和蔼起来，“我们是说他在你的书房大吼大叫这件事。”
关于这个，管家先生会给小少爷好好上一课的，斯卡曼如是说。
“但这里确实并不安全，”斯卡曼的指尖沉缓地在剪报和家族年轻人的传信上划过，然后缓缓地，缓缓地说，“看起来，软弱的政府并不打算好好保护这个从我们贵族手里夺走的国家。我们在这里很可能不会得到任何保护。所以，我的意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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