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都只是一时的，它们无法抵御不断流逝的时间之河水的侵蚀，因而很快被淹没，又消失不见。
每一段纷扰的心声和斑驳的记忆都是点彩的一笔，无论它们之间有无关联，最终画成的的样子都取决于握笔的人。是人驾驭了笔，还是笔牵动着人——这很难说。但是如果有人用温暖的手掌包裹住那一只颤抖小手，引导着运笔，那结果自然会是此人希望的样子。
雨果不是一个画家，但当他作为教父的时候，他就是一个十足的艺术家。这些花里胡哨的颜色没有把他期待着的孩子染成一个乌漆漆的小恶魔，反而成就了那孩子远超同龄人的心智和阅历。而作为父亲的加布里尔则教他的孩子画画，教他雕刻和插花……总而言之，九岁的艾兰已经是一个小艺术家了——无论是人性的艺术还是审美的艺术。
但是艾琳娜呢，她似乎什么也不教他。她不教他跳舞，也不教他弹琴，甚至不教他念书，她只是日复一日地守着他们的小屋，日复一日地照看着这平静安宁的生活。
她做的最多的事，大概是给他的孩子讲些瑰丽的战争故事，讲些奇异的战术和激烈的战局，最后哼唱着意境宏达的拉丁语的史诗，哄她的孩子入眠。
不过她允许他和他的舅舅们出去玩，他们去舞会，去音乐厅，去巴黎大学……从这些地方什么都学得来。
可对艾兰来说，重要的恐怕不是这些。
“我现在听不到那些烦人的声音啦！”
是的，对他来说最大的好事就是学会了初步控制自己的异能。他再也不用烦恼于如何去区分一个人心里想的和说出来的话，也不必被嗡嗡的声音吵得睡不着觉。
“那是一件好事。”加布里尔高兴地揉了揉孩子的头顶。
那么现在，艾兰算是完整地“拥有”这一异能，而不是被异能所支配了。按照异能者的规定，他和妻子应该带着孩子去登记。
“艾兰想好要给自己的异能取一个什么名字了吗？”
“唔……”艾兰点了点紫色的小脑袋，乖巧道，“我还要问一下妈妈和教父。”
然而艾琳娜完全不同意这件事，为此她发疯了一样堵在客厅前。
“想都不要想，”她的腰上系着围裙，手里拿着抹布，平日里婉转如小提琴的声音此时尖锐得快要刺破头顶的房梁，“你疯了吗？如果去登记，就意味着那些疯子都会知道这孩子……都会知道我们的。”
“但是艾琳娜，”加布里尔抱着艾兰，安抚性地拍了拍孩子的背，“他们迟早会知道的。”
半大的艾兰却是一点没有在怕，他听见妈妈的冷哼，心想在害怕的大概是她。
艾琳娜害怕的时候会让自己表现出很凶的样子，尽管这会让她美丽的面庞显得丑恶起来，但艾琳娜总是这么做——这是父子俩都知道的事。区别只在于加布里尔往往都知道她在怕什么，而艾兰只能发挥着他没有着落的想象力。
于是加布里尔把艾兰哄回了自己的房间，自己和艾琳娜谈这件事。
艾琳娜本来是公爵家的小女儿，在差不多半个世纪以前，这个国家还是她们加洛林家的天下。很多人称她为战争公主，也不是没有缘由的——这位曾经属于旧法国贵族的女孩儿无论是身份还是容貌都可以说是真正的公主。
但是现在的法国已经不是贵族们的天下了，高贵的艾琳娜依旧备受尊重，却不是因为她背后的家族，而是因为她在战场上立下的赫赫战功。她不是温室的花朵，而是在炮火中蛮横生长的荆棘之花，在那段风风火火的日子里，她见多了人的丑恶与疯狂。
或许，这也是她现在偏安一隅的原因之一。
“但是你在教他兵法。”加布里尔一针见血地说，“战争还可能爆发，你并不希望他永远窝在温暖的巴黎。”
没有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孩儿会在几岁的时候，就听着温柔的母亲讲战争故事而不是童话故事来入睡。艾琳娜从来不希望她的孩子只是一个平凡无为的人，她以自己为国家而战为骄傲，也以自己的孩子为骄傲。
“你说的对，”艾琳娜好歹冷静了一些了，她抱臂半倚在沙发背上，似乎在内心依旧在挣扎着。她不再那样激动，只是咬着两腮，很认真地盯着加布里尔看，“但是我不会让他去登记的，他没必要做一个异能者。”
艾琳娜说，普通人也可以报效家国。
这话说得本来没错。
“但是艾兰并不是一个普通人，”加布里尔不赞同地皱起了眉，“雨果先生告诉艾兰那能力是上帝的礼物，我们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教会他控制它，可你现在却打算要剥夺它吗？”
“啊，我不是……”艾琳娜连忙提高了声音，“但是艾兰的能力不适合被别人知道，那对他不是好事。”
对于这一点，艾兰心里其实觉得很对。他靠在自己房间的门上，仔细地听着客厅里的动静——只要他想的话，他什么都可以知道，包括加布里尔和艾琳娜没说出来的那些——加布里尔送他回房间其实没有什么意义……或许他觉得艾兰会乖巧地等在房间里，但是很显然他是一个和他母亲性格相似的家伙。
加布里尔知道艾琳娜在顾虑那些满肚子弯弯绕绕的高层们，这些人最生气别人不懂得他们说的话，也最害怕别人太懂得他们想的事。一个什么都可以知道的异能者将会是扎在他们心里的刺，他们万万不会允许这样的“威胁”好过——就好像他们先前不肯让“战争公主”好过一样。如果真能瞒住的话，对艾兰来说固然也是好事，那能力甚至可以作为他秘密的武器。但是这样一来，作为异能者应有的待遇，也是艾兰所无法享受到的了。
就是特权咯，门背后的小艾兰想着，觉得那也没什么意思。
“那不是‘应有的待遇’，那是‘特权’。”艾琳娜摇了摇头，坚定地说，“法兰西不需要特权。”
这个国家摆脱了贵族的支配，也应当要摆脱异能者的支配才对。
艾琳娜认为这些本属于异能者的特殊待遇是不必要的，追根到底只是因为她不是受利的一方。加布里尔一向敬佩她，却并不完全认同她。作为异能者的加布里尔在这不公平的天平下处于完全受利的一端，自然不会站在非特权阶级的角度去思考。他可不是军人，也不是什么有眼界的贵族，他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邋遢艺术家。可以说他能今天的一切——他的画廊，他的房子，他的额外收入——都是他的异能和异能者这一身份带来的。而艾琳娜的困境他也并不是不关心，只是始终不能完全地理解。
而且加布里尔觉得，艾兰可能不是很喜欢这种“被决定”隐瞒的的过程。
艾琳娜却不那么想，她在有些事上强势得很。
“他会听我的话，”她说，“他会明白的，那些高高在上的恶心人的东西有多么烦人。”
“我的孩子不需要那些所谓的‘优待’，他自己会过得很好。”
加布里尔当然争论不过她，于是挣扎道：“好吧亲爱的，但是我想我们恐怕得考虑艾兰的意见。”
“他会听我的话。”艾琳娜强调说，“他一直这样。”
那是因为艾兰在心里知道她是对的，他能知道她和加布里尔在想什么，于是时常用这样的方式来理解他们。但是这一次艾兰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他觉得加布里尔和艾琳娜考虑的都对。
“好孩子，我们都听你的，因为这决定的是你的人生。”加布里尔把用异能“偷听”的小家伙从门后面拉出来，郑重地蹲下，平视小家伙的眼睛。他的语气依旧温和，但是却严肃得像教堂里的老头儿——艾兰不喜欢他们，也不喜欢加布里尔这样说话。他看了一眼跟上来的艾琳娜，她却不像之前对着加布里尔时那样强硬了：只是看着她的孩子，也是郑重其事的表情，好像在等待小长官的决议。
艾兰无助地看着他们，可他们的表情一点变化也没有。他不说话，加布里尔和艾琳娜也不催他。小小的艾兰就是在这时候第一次发觉自己已经不能单纯地靠着“听谁的话”来决定自己的言行了，这里没有对错，好像无论他怎么选择他的父母都会支持。
“他们会比邻居们更讨厌吗？“艾兰问。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着艾琳娜的眼睛，这个严肃的公主闻言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加布里尔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大概知道艾兰的意思了。
“好孩子，不要讨厌你的邻居们，他们不坏。”加布里尔在最后说。
“我知道啊，”艾兰耸了耸肩，目光清澈明亮，说话大有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在里面，“你们都这么说。”
艾琳娜抱着艾兰，在他的小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笑着说：“没什么关系，我亲爱的男孩儿，你不会再和他们接触了。忘掉他们吧，我亲爱的。”
艾兰迷茫地捂住自己的脸，又侧头看了看加布里尔。加布里尔也半笑不笑地看着这母子俩，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艾兰知道他们要搬家了，他淡淡地想：是因为他已经能控制自己的能力了，现在搬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就不会在发生邻居们因为害怕被他知道小心思而不待见他的事了。艾琳娜和加布里尔策划这件事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只是在等他学会和自己的能力友好相处。
加布里尔说他以前也是这样，没有什么大不了，于是艾兰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心想加布里尔的能力可一点儿也不可怕。
“叫‘火与烟’？”雨果先生乐呵呵地读着信，让小茉莉给他倒了两杯波尔多红酒，“看来他很喜欢你啊，文森特。”
文森特·梵高，这位被叫到的先生，此时满脸不高兴地拿着画笔往画板上戳颜料。他皱眉看了看雨果，撇嘴说：“你再乱动，这肖像画没法画了。”
雨果没应他，只是低着头，从眼睛框的上方瞅着对方，见这位画家正得意地扬着眉头，觉得好笑。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梵高小声嘟囔着，他记得自己是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么说过，“这可不是个太合适的异能名。异能力的名字应该——嗯，更简明一些。”他顿了顿，又狠狠地戳了一点红颜料，打算补上一个红酒杯，“哦，上帝，这个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先生取名字的调调简直和你一样拐弯抹角。”
“嘿，我可一点也不拐弯抹角！”雨果很快喝完了手里的酒，又拿起本来属于梵高的那一杯，“而且他是小公主的孩子呢，你记得那女孩儿的吧?就是在教堂和你学生私奔了的那个女孩儿……”
梵高忍无可忍地把手里的笔一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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