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何以如烟（一）

十月过半，周书韫命龚睿往西山新居添置了绝大部分日常用品，代表他准备正式进入婚姻模式。

周书韫的办公地位于东直门，此前他停留北京的时间，一直居嘉里中心住宅区。三室两厅两卫，购买时开发商赠精装，拎包即可入住。好几年下来，他连一样摆设的位置都没换过。

常道少不更事，周书韫也不例外。青年时期的他不懂圆滑处世，是军队大院的特立独行，不参加团体，喜欢独来独往，同时又是出名的打架不认怂，因而没人饱闲到去招惹他。

那年龚睿作为随军家属，自重庆小县城到北京念书，满口乡音，个头比同龄男孩子矮一截，很瘦，理所当然地成了院里秃小子们欺负的对象。有回周书韫撞个正着，他本意没打算管，无奈闹事主脑是小霸王顾承海，顾老头家小儿子，平素仗着当爹的职位高，目空一切。顾承海向来看周书韫不顺眼，张嘴骂了句有妈生没妈养，正戳痛周书韫的软肋，一场架打到家喻户晓。顾承海鼻梁被打折，肋骨也断两根。顾老头大闹周家，不依不饶地逼周父给说法。老爷子在南方受训，周书韫结结实实挨了顿家法，执著地不肯认错。周中将发指眦裂，把他珍藏的NBA球星卡撕得稀碎。

打那儿后，周书韫明白流言并非凭空起，他是个没家的野孩子。

两千年初，周家迁居府右街，周书韫一次没住过。他十五岁高中开始宿校，再往后，不论暂停何处，都不对房间浪费心思，随行物品永远由龚睿按个人喜好购买，周书韫不挑剔，只管用而已。

合生时代锦苑公寓例外。

许因萧白薇在困境关头仍存赤热之心，许是出于需要，又或者想弥补缺失的空白，周书韫做了他也难道究竟的决定，在上海给萧白薇安处家。

不知不觉，那处居所存放了他喜欢的所有……

傍晚夕阳的余韵越来越浅，周书韫抬腕看表，马上五点钟了。他关闭电脑，在众目睽睽下大摇大摆地走出办公室，迎脸撞见从卫生间出来的人事总监。

“呦，郭总。”

郭志毫右眼皮直跳，琢磨这活阎王翘班怎么偏让他赶个头碰脸，“小周，外出办事呀？”

周书韫严肃地说，“不，接媳妇回老爷子那儿吃饭。”

给台阶都不顺坡下，郭志豪想着周少爷真是丁点不拿他当回事，管又管不得，应了句老话，癞蛤蟆爬脚面，不咬人恶心人，周书韫这是专门膈应他呢。

郭志豪回，“快别耽误，待会道上堵车，误了饭点……”

话音没落，周书韫只剩了背影给他。

厉妍沿柏油路朝正门一路快走。

素描课拖了会堂，此刻，周书韫正绕着学校附近兜圈子。

厉妍小哥哥厉凌五岁，生就喜爱文艺。父母通达，放她逐梦，高中毕业送她至加拿大镀金习学绘画，后回国任教于广美。婚后，周书韫托人在清美学院给她安排了相同的工作。西山房款的一半是厉昌平当做嫁妆出的，周书韫则另外购置了一辆顶级奔驰SUV送给她。学校离家不远，交通其实很方便，她出出进进开着老公买的车，在姐妹们面前是种炫耀的资本。

周书韫搬回的两周，每晚到家都说吃过，有的没的地和厉妍聊会天，然后在书房待到很晚。起初厉妍还等，等着等着，等到几时睡着也不知道，醒来人早又不见了。蜜月周书韫沾过厉妍的身子外再也不碰她，除此之外，厉妍说不出他哪里不好，手机进门扔在客厅，信用卡副卡亦交由她使用。周书韫像电视剧警察局侦询室的玻璃，一面透明，另一侧却什么都看不见。

周书韫昨晚比以往提前到家，洗好澡换了衣服，问厉妍要不要一起看电视。

厉妍分外欢喜，备下水果红酒。

结果前序没演完，周书韫眼皮已经合上了。片尾结束乐响，厉妍把音量调大好几格，吓得周书韫一激灵。

周书韫看出厉妍生气，笑呵呵地说路途翻倍，每天折腾吃不消。

厉妍想到母亲再三叮咛，切不可因小事伤夫妻和气，脸皮扯破再粘很难，没敢依性子咄咄不休。周书韫兴许满意，知会今日下班接她回府右街吃饭。

周书韫的黑色奥迪湮没在清华校门外人来车往的熙攘中，厉妍不认识车牌号，在入口处徘徊张望。

隔着黑漆漆的窗子，周书韫脸上露出一隅苦笑，抄起副驾驶座的大衣，推门走了过去。

汽车沿中关村东路上二环，再由复兴门桥盘桥进西长安街。晚高峰有些堵，车内只有电台主播交谈的微小响动。周书韫左手握着方向盘，目光始终直视前方。

刚刚还极尽温柔披外衣的夫君，转背说变就变，厉妍不知这样的生活能耐住性子支撑多久。

车经西红门胡同岗哨亭，值岗卫兵要求停车检查。

周书韫摇下车窗。

警卫官探头看了眼，立刻敬礼示意放行。

本季度周书韫的车牌未做备案，每次回家得靠刷脸才行。

两个人下车进四合院，管事的吴伯站在院子里等。

吴伯和现西山府上的张妈，都是周家的老人儿，周书韫刚回北京那会身体差，又不肯在府右街住，老爷子于是让张妈跟了出去。

周书韫但凡回家，脸准是铁青的，只对老吴有笑模样，“吴伯，天儿多冷，干嘛不屋待着？”

老吴笑吟吟的，眼角挤出深深皱纹，“虎哥儿，最近没正经吃饭，瘦了，待会让厨房给您加两块豌豆黄儿。”

堂屋里，周书韫的父母齐齐整整地坐在太师椅上喝茶。周中将年近六十，快到退休的年纪，身板直挺，鬓角处微微发白，眉眼和周书韫出奇地一致。

考虑厉妍头次上门，不好太肆无忌惮，周书韫规矩地和长辈打了招呼。

“你们聊，我去给爷爷收拾几件衣裳。”

周书韫说完一猛子扎进正院，直待到老吴催他开饭。

桌上饭菜热气腾腾，老爷子不在，正位空着，周中将坐上位，旁边挨着方女士，对面是厉妍。周书韫按理该入左首位，但他拉开末位的椅子坐了下去。

周中将掀着眼皮瞧，没出声。

方女士见周书韫端碗，张罗着说，“妍妍，这是咱家厨师的拿手菜，你尝尝，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厉妍知道方女士是周中将的续弦，也知道周书韫管她叫阿姨，可她是新媳妇，只恭顺地答，“妈妈，我不挑嘴。”

方女士挺高兴，“书韫妈妈是杭州人，他嗜甜。”

周书韫不轻不重地把手中的筷子按在桌面，斜瞟了方女士一眼，“吴伯，待会拿棉罩子把爷爷那鸟笼盖好，我拎回我那儿养去。这东西有灵性，主人不跟家，声儿都不吭。”

老爷子喜欢鸟，年初周书韫专门送只极品蓝点颏给他。但这话的本意是想提醒方女士，家里轮不到她讲话的份。

周中将听得明白，眉尾挑起来，“再有灵性也是养不熟的畜类，笼门一开，照样往外飞。”

周书韫笑了，漫不经心地说，“呦呵，这话我不爱听。畜类怎么了？畜类还知道一夫一妻，比人强得多。”

好好的饭，愣是吃出火药味。

老吴看情况不对，赶忙打圆场，“虎哥儿，杏仁豆腐还没上，我给您和夫人端一碗去。”

吃了饭，小两口要回自己家。

刘师傅在门外候着，周书韫护送厉妍上车，语气平和，“看刚刚的点心你爱吃，就让吴伯打包了一份，明天有早会，我去国贸住。”

起初厉周两家家长讨论孩子的婚事，厉昌平提出房屋当作女方陪嫁，老爷子不乐意，弄得周书韫寄人篱下似的。厉昌平态度坚决，女儿孤身远嫁，万一受气，总不能打着飞的往娘家跑。商量来商量去，双方各退一步，房款平摊，位置由厉昌平选定。西山别墅距离东直门，顺畅需四十分钟，稍微堵车，至少一到两小时，周书韫没发过牢骚，他间或宿在外面，厉妍便也不好再干预。

送走厉妍，周书韫紧步往自己车边走，拽了一把车门没拽开，身体没了重心，开始顺着侧门奔下出溜。他感觉喉咙那股甜腥忍不住地向外冒，嘴角凉嗖嗖的，用手一擦，鲜红一片。

周书韫不以为然，偏头呕出几口血沫，而后撑着地面站起来，费尽力气将自己挪进车里，点火，拨通龚睿的电话，“喂，睿子，西单老佛爷路口，接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