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游一航

两小时前，萧白薇联系了宽带工作人员，仍然没有维修师傅上门，她整个人心烦意乱。

工作室签约前辈的书被影视公司相中，有意向投资拍摄，正在协商接洽。大概率是定了，涉及到广告投放、广电规定等因素，内容要做相关调整，人物对白也要丰富为剧本模式。这本书在更新时，某些章节桥段出自她手，编辑通知她做好相应准备，随时进组改稿。并且这次答应得爽快，薪资按十倍支付，是笔可观的收入。

萧白薇知道这其中的来龙去脉。

能把文章写出彩的作者不胜枚数，成名的却寥若星辰，无人帮忙运作，单凭实力可谓难乎其难。想到熬一辈子也未必有出头之日，有摆脱周书韫掌控的希望，她感到空空落落，以至当听到铃响，语气异常焦躁。

“谁？！”

“您好，宽带，请问有人报修吗？”

萧白薇从可视镜确认对方的身份，愣住了，迟迟没有打开门锁。

“稍等一下。”

她回神飞速冲进洗手间，用手抓好头发，将衣服整理利落，又在脸上淡淡地铺了层粉，才重新出来开门。

“您好，我是负责咱小区维修的，不好意思，您久等了吧，我穿好鞋套马上排查故障。”

说话的是个中等身材的青年男子，穿宽带公司制服，肌肤呈小麦色，五官周正。他边说边弯下身子，在鞋子外面套上一层蓝布袋。

萧白薇将信将疑地问，“一航，是你吗？”

游一航猛地抬起头，直直看向萧白薇，缓缓直起上身，“薇薇……”

萧白薇彻底看清游一航的脸，虽然距离分别有了些许变化，然而熟悉感丝毫未变。

她让开位置道，“进门再说吧。”

游一航点头，继续将右脚的鞋套穿好，绕过萧白薇，从门边的缝隙挪进屋，木讷地立在玄关。

萧白薇看出他的不自在，心里不太好受，“你坐吧，我给你倒杯水。”

时代锦苑入住三年，因周书韫的关系，保持得相当整洁。装修由龚睿监督落实，具体细节皆经周书韫审阅定夺，目所能及的装饰陈设简单富有质感，一部分是从海外淘换来的，票子没少花，但周书韫落脚的次数相当有限。

游一航巡视屋内的家具装潢，目光最终不知落向哪里，“不坐了，衣服脏。那个什么，你家无线在哪，我帮你修网。”

萧白薇不理睬，径直从厨房翻出一瓶矿泉水，塞进他手中。

“非要跟我这样吗？吭也不吭一声地走掉，我有责恨过你？上海两千多万人口都能再遇上，这次，还打算躲到哪去？”

游一航倔强地不再吭声。

两人彼此僵持在原地，谁也不肯先退让。

许久，他才说，“薇薇，对不起，我欠你一句道歉。”

简单三个字，足以令萧白薇丢盔弃甲，抛掉所有坚强，到上海后只哭过一次的她，积攒的眼泪全线崩塌。

“游一航，你混蛋！”

曾经的温暖怀抱将萧白薇包裹，世界静止，游一航外套新添的烟草味道，仍让她束手无策地着迷。

在地球南北极端，来自磁层和太阳风的带电高能粒子被地磁场导引带进地球大气层，与高层大气中的原子碰撞，产生绚烂美丽的光辉，极光。萧白薇误以为游一航就是那道只消出现，便不能抵抗、无法阻挡的光芒。

她哭累停下来，挣脱游一航的臂弯，指着电视柜说，“不是来修盒子的吗？”

游一航将散落碎发别到她耳后，“一把年纪还这样爱哭鼻子，都变小花猫，快去洗把脸。”

“要你管！”

她嘴上说着，身体还是鬼使神差地转进了卫生间。

对着镜子反射的人影，萧白薇想骂人，不战而降，真真白跟了周书韫这些年。

周书韫？不经意闪过的念头让萧白薇吓了一跳。

客厅及时传来游一航的声音，“薇薇，你在上海生活的还好吗？”

萧白薇晓得，时代锦苑地价不菲，可她不在乎，假如有明天，她想逃离此处去过平淡的生活，否则，再多的繁华都不过是枉然。

她不得不对游一航撒谎，“还凑合吧，朋友的房子，他长期在外地，我暂且替他看管。”

“哦。“

空气凝固着。

游一航蹲跪在地上摆弄手中的方盒子，忽而幽幽地说，“薇薇，我还是一个人。”

………

周书韫回京后异常忙碌。

老爷子的病一直对外瞒着，连父亲那里都没有走漏半点风声。周家这艘船不是不可以沉，宦海漂泊，哪来一帆风顺。周书韫也想像他爹那样自私任性，可爷爷乃至更多先辈用毕生追逐的太平，交由谁去守护？他借开会的幌子，在京郊疗养院陪老爷子做第二次化疗，每天递水喂饭、翻身擦背，几乎寸步不离，看得同楼层的几位病友眼热。

周书韫在周将军跟前长大，有关当年的那出荒唐事，老人家如今懒得去计较对错，旧人已辞，可怜的唯有她留下的血脉。周书韫落生底子便弱，老爷子更是珍惜疼爱，孙儿的脾气秉性他心知肚明，每天瞧着周书韫吃过饭到外面偷偷吐，心疼却没法开口。可恨这副朽骨不能多撑些时日，哪怕熬过下届选举，周书韫的处境不至此般艰难；也恨不该让孩子回来接烂摊子，但当时的情况，听之任之，保不准现在人都不在了。横竖为难的取舍，他只能先保周书韫的命。

十月头上的夜晚微微泛出凉意，窗子裂着一道缝，外面偶有飞机掠过上空的嗡鸣。

周书韫躺在陪护病床，盯着星星点点的亮光发呆。他入睡困难，稍微有动静就醒，醒了且甭想再睡。

老爷子抬抬眼皮，月色中，周书韫的背影越显突兀耸立。

他低声喊了一嗓子，“虎子。”

虎子是周书韫的乳名，他小时候身体差，五行八卦的先生让用猛兽名字镇着，向来排斥鬼邪的周将军仍是信了。

周书韫不敢动，等着下一声呼唤，才用左侧手肘顶住身体翻了身要起来，“爷爷，您叫我？”

老爷子赶紧说，“躺着别动，爷爷闷，想跟你说说话儿。”

周书韫右臂吃不住劲，悄么声地往后靠了靠，“我说什么来着，白天不让您和李叔杀棋太较真，兴奋了，晚上睡不着。”

老爷子乐，“老李那臭棋篓子，我不逗他玩呢么。虎子，让老刘明天过接你回城，厉家丫头是个机灵的，回头你岳父起了疑，前狼后虎，被动。”

周书韫盘算着十天了，确实比预想得久，答道，“成，听您的，过些日子我再来。”

老爷子听他应下，放心不少，“你啊，该带她去府右街吃饭，拖来拖去总也要去的不是。爷爷知道你烦他们，总归是你的父亲，不想认也得认。他们没有生育自己的子女，不算太对不起你母亲。”

周书韫咬紧后槽牙，喉结上下滑动。

老爷子沉吟片刻，又道，“怨那个年代，也怨我，既害了你母亲，也害你步他们后尘。听爷爷句劝，别逞强，如果碰见让你快乐的人，抓牢，天塌下来有高人扛着呢，任何事都不如你对爷爷重要。”

周书韫鼻尖发酸，世上最爱也是唯一爱他的人，不久即将离去，他什么也做不了。

“我明儿跟护士说，睡前把您的假牙给摘喽，省得晚不晌这么些话。”

周将军眯起眼睛，“嗯…困。睡了。明儿早上老李输了棋去买豆腐脑，你不爱吃，别跟我这蹭饭。”

周书韫下地，盖好被老爷子踢掀的被角，“切，您求我我都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