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皆有因（二）

五年前，周书韫在实战演习负伤，医院躺整整一个月，缓过半条命。他坚持回杭州老宅，又经过七个月休养，才算稍稍能看。他的右肩甲在事故后留下永久损伤，发作严重时右臂无法完全抬起。因不能继续服役，组织决定对周书韫做转业处置，不再保留军籍，档案随职务一起移交地方单位。

那是周书韫人生极度暗淡的一年，宛如失去了未来的方向。有很长的一段，他像无业游民般吃喝玩乐，常出没江浙沪地区的各种地下派对。

萧白薇就是轰趴结识的。

长期不规律饮食以及酗酒，使得周书韫的胃疾雪上加霜。那晚他在乌烟瘴气的包房喝了一轮酒，熟悉的灼痛感在腹部蔓延，放眼四周沉浸醉生梦死的男男女女，心底的烦躁余烬复起。他独自走到阳台，点燃一支烟，重重地倚上围栏，呼出一口白雾，眺望远处城市上空的炫彩灯光。数次掠过心底的念头再次悄然萌芽，最高处看到的风景定然很美，从那里结束应该是不错的选择。

就在周书韫耽溺谷底、万念俱灰的时刻，萧白薇注意到他的存在。

实在特别的男子，在角落闷声喝酒，不同任何人交流，周遭与他皆不相干。穿着低调，五官又太过出跳，喝够也不吵闹，静静躲到空廖的地方吸烟。

不知是黑暗的缘故又或者其它，在萧白薇视线中，周书韫的背影亦真亦幻，像会随时消失一般。

她忍不住跟了出去，试探地慢慢接近，“先生，需要帮助吗？”

周书韫瞥了眼站在不远处眼神真挚的女孩，干干净净的脸，衣饰粗陋，相貌有几分姿色。这种女孩子他见得多了，满心幻想混进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天地，到头来碰得皮开肉绽、体无完肤。

他有心打发她离开，用杭州方言说，“奥扫。”（注：够了，就到这儿吧。）

萧白薇没听懂，只当他喝多口齿不清。

这并非是她第一次参加这种聚会，从起初怀揣灰姑娘偶遇王子的侥幸，到发觉尽数是些占便宜的无耻之徒，想来该当如此，赢得尊重的前提是要懂得自重。

萧白薇无意勾引周书韫，她的关心完全源自本性，“抱歉，先生。我才来不久，不大明白上海话，你要不往前挪一点，那个位置不安全。”

周书韫受过专业培训，阅历丰富，极少错看人。这丫头若不是演技炉火纯青到连他都骗了，或许，这世界倒也没有想象的糟糕。

兴致被点燃的他故意向后退，贴紧栏杆靠得越发肆无忌惮，操杭普说，“我有点晕，你好不好扶我一下？”

萧白薇脚刚要迈出，随即顿住想了想，紧接着走上前，伸手去扶他。

周书韫笑了，继续道，“屋里太吵，我们换个地方？”

萧白薇大力甩掉他的手，“先生，我想你搞错了。嫌吵呢，劝你早点回家洗洗睡，不是所有人的在乎都可以用来当作巴结。人穷志不短，有没有听过？没有就多念点书！”

周书韫打个激灵从睡梦中醒来，窗外312国道的风景在快速倒退。

五年？这么久了吗？多少次被相同的梦魇惊醒，到如今，他已不敢确定留下她是对是错。

萧白薇备好茶点，坐在客厅，看着时钟的秒秒分分发呆。

锁咔哒一声，周书韫进门，将拎着的行李箱贴在墙边，笑容无比明媚，眉角的痣艳红如鲜血。

萧白薇了解他，越是气愤越是能做到笑容明媚，“书韫，吃饭了没？我去给你下云吞。”

周书韫解开外套的纽扣坐下，头枕进沙发靠背，用大拇指揉揉刺痛的太阳穴，语气和缓，“不忙。萧白薇，你先说说，我周书韫哪里慢待了你？”

萧白薇支支吾吾，“周先生待我不薄。”

周书韫点头，“哦。那便是龚睿吃里扒外，克扣了萧小姐的月份。”

萧白薇害怕了，解释道，“没的，没的，龚先生对白薇很是照顾。”

周书韫雷霆震怒，一脚踹翻了身前的茶几，“那你把我送的表又弄哪儿去了？我算看明白了，合着这每个月的钱是给少了！还得劳烦萧小姐倒买倒卖！缺钱你倒是说呀，在上海滩，有几个不知道你是我周书韫的女人！弄块假表寒碜谁？”

萧白薇的害怕转为委屈，平时不敢说的话顺嘴边往外溜，“谁不知道我是你的女人？周先生，是谁不知道我是你的小三吧？你搞搞清楚，能陪你同进同出的人不是我，能在炽光灯留下影像的人也不是我。只听世人笑原配不及外妾，何曾闻言小三落魄丢主家的面子？！周先生，我再风光也是短暂，入不得您周家户籍。”

周书韫手微微一颤，心口似被利刃戳破。他故作平静，压低了声线说，“萧白薇，你记性不好，我再说也是最后说一遍！我一天没腻，你是且只能是我周书韫的女人。我是个什么东西，你一清二楚，答应进我门槛的那天，该过能过的日子早该想明白。妍妍的出身背景，担得起唤她一声周夫人。你是头天认识我吗？我周书韫无情无爱，做的决定只需要有利可图，做好你分内，其余不是你可以过问的！”

说完，他片刻不愿停留，抬脚快速离开。

周书韫行至楼门处，下楼梯时一个趔趄，险些栽倒，被龚睿眼疾手快地大跨步接了住。

龚睿贴周书韫的距离近，感到他身上传来不寻常的温度，举手往周书韫的额头摸。

周书韫不耐地扒拉道，“干嘛呢？大庭广众的。甭摸，我有数。”

龚睿把周书韫让进车内，绕去主驾替掉司机的差事。

他坐好调整后视镜的角度，端量周书韫的脸色，“您说您，图什么？巴巴地老远赶回来添堵。她往家贴钱不是一天两天，以前都忍了，犯得上非发这通火吗？能做的都做绝了，人还不念您的好。”

周书韫该说的话总归说完了，脑仁这会子一跳一跳地疼，“她家的窟窿再继续填，我怕哪天我管不动撒手，把她拖死。萧白炜今年也十八成年了吧，打算多暂让他懂事？”

龚睿不敢接着周书韫的话细琢磨，“苏州的回复不明确？”

周书韫勾勾食指，示意龚睿调高暖风，声音越发低弱，“利益共同体，厉家不明确表态，谁有胆子下注。昨天刚收到协和的检查报告邮件，癌细胞向淋巴扩散……”

他说到这里，哽住了。

龚睿赶紧把话题往别处引，“那个，廖医生让我提醒您，手术档期排好了。他说您这次要再找辙，就另请高明吧。”

周书韫思维陷入清浅地昏沉状态，小臂横挡住眼睛，不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