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柯宇x孟书闽x黄明昊
01
周柯宇在公司楼下遇见一个小姑娘。
别误会，是真的小姑娘，很小很小的一个小姑娘，四五岁的模样，还没到他的腰。
她穿了鹅黄色的小裙子，柔软的颜色，脑袋上顶了一个同色系的蝴蝶结，抬起头来的时候，很大的眼睛，就这样扑闪扑闪地看着他。
时已盛夏，那双黑白分明、最纯净的孩童的眼眸里，周柯宇忽而看见一场隆冬。
“叔叔，你可不可以把手机借给我打下电话呀？我想打电话给我妈妈。”
她笑着说，露出一角小虎牙。她的嗓音，就像她身上的颜色一样，很软的，带着江南那边婉转的调子，虽然是咬字很清晰的普通话，却藏不住她来自南方的事实。
这是很远很远的北京啊。
周柯宇已经三十几岁了，他不会陷在一场遥远的大雪中。他只是弯下腰来，随手打开了他的手机，笑得春风化雨：“喏，你打吧。”
02
与妈妈说话的时候，小姑娘就没有特地压着她的方言了。江南啊，吴侬软语与小桥流水一样蜿蜒，周柯宇听不大懂，但也能猜个七七八八，无非是孩子与母亲走散，这孩子很聪明，三两句说清楚了附近的地标。
“嗯对，我身边还有个很帅个子很高的叔叔。”
她说这话的时候，大眼睛又抬起来，就这么看着周柯宇。说的是实话，但笑得又很狡黠，这话里难免有拍马屁的成分，但因为她太可爱，可以忽略不计。
那女人来得很匆忙，拎着精致的手包，漆皮高跟鞋踩落一地脆响，来不及拐弯的风掀起她两缕长发，她就这样一路小跑过来，转眼将孩子抱在怀里。
“糖糖！”
这是小姑娘的小名。
两个字只是在周柯宇耳朵里绕过一个圈，他没来得及记住。从女人出现在视野里的第一秒起，他已经来不及记住生命里的任何事。
孟书闽抱过糖糖，终于想起这位好心人来。她立起身子，转身的一瞬，撞进那双湿润的桃花眼。
03
北京城的隆冬，近来很少见雪，偶尔吝啬地掉一两粒雪花，掉进睫毛里就融化掉了。
周柯宇回国的第一个冬天，还不是这样。
他记得那是很冷的几天，也许不得不屈服于温度，要穿上羽绒服才够抵御凛冽，他倔强地穿毛呢大衣，深蓝色的，与他单薄如出一辙，直到坐上车子，司机提前打好的暖气才完全将他包裹。
车子在融雪的公路上开得慢，泥泞裹上轮胎，像心脏里灌了脏的雪，又冷又沉。他静默地随司机开，反正路的终点，从来不在他的脚下。
见面、寒暄、推杯换盏，自他回国以后，这程序比电脑定时关闭的流程还熟。他往后靠，做出吊儿郎当的样子，还是没忍住拿眼睛偷偷往对面瞄了两眼。
孟书闽，那一年才研究生毕业。脸颊是漂亮的、生机勃勃的，栗色的长卷发披在肩上。她大约也对这样酒局并不满意，穿了最宽大普通的白色毛衣，却还是遮不住她的明媚，就像她袖口绣着的一支凌霄花。
北京那么长的冬天，她独独在里头占据了一角春暖花开。
在她看过来以前，周柯宇率先借口离席。
周家与孟家聚餐，或者说是相亲，订的餐厅当然是全北京最数一数二的。漱晚斋有一方恰到好处的小院子，四方围了古色古香的原木栏杆，院子里头凌着寒正开了三两枝梅花。这儿的雪没有轮胎倾轧，正与花儿交相辉映，美得卓绝。
要是周柯宇中文说得比英语好，他这会高低要在雪地里头写两行酸腐诗句，也算没耽误了漱晚斋的别出心裁。
可惜了，他在美国那几年，英语作文写得都像是玛格丽莎校长做的苹果派一样糟糕。这是他的老师给他的原话，他也尝过玛格丽莎校长的苹果派，如果非要给它找个什么用途的话，给文森特老师的乖狗狗做飞盘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诗句憋不出来，倒是身后，很轻巧的脚步声传来。他没回头，孟书闽就自己三两步上前来。
她披了外套。艳俗的粉色羽绒服，像一种反抗，可惜她太漂亮，从领口探出来那张小脸，转瞬压得梅花映雪都失色。
她笑起来——刚刚周柯宇就发现了，无论当下状况如何，她总是笑眯眯的，露出一角小虎牙，乖，但又隐隐有几分狡猾。
她说：“你也不想联姻，对吧？”
冰天雪地里，她伸出一只小手，指关节冻得微微红，很白、很纤细。
“我们合作吧，怎么样？”
庭院里又开始落雪了，雪粒子一颗一颗，飘上梅花的花蕊。
04
其实看见你的时候，就没有不想了。
周柯宇没告诉她。
05
在所有人眼里，周柯宇与孟书闽谈起了恋爱。
他们包下京郊的滑雪场玩一整天，一路坐游轮去日本，在所有酒会里头出双入对，厌倦了北京城的寒冷就飞去海南，敞篷的跑车里头，咸咸的海风掀起孟书闽的长发。
他们在所有媒体头条的照片里手牵手，在朦胧的夜色中接吻。周柯宇在法国的拍卖会上豪掷千金为一颗送女友的蓝宝石，孟书闽转手就向意大利最有名的西装设计师拜师，亲手为他做了一套无价的西装。
孟书闽的二十五岁生日那天，闺蜜陪她坐上直升机，落地的时候旋翼掀起满地的花香。
周柯宇包下了京郊一整座山，铺了漫山遍野的粉色玫瑰，只为了祝他的公主生日快乐。
万众瞩目之下，孟书闽惊喜落泪的同时，微微哽咽的声音也落在他的耳边：“我们是不是超过演戏的范围了呢？”
“公主殿下，你终于意识到了。”
夜灯闪烁中，白色西装的高挑男人弯唇，眼眸更胜繁星。
“这一次，我可以实实在在地吻你吗？”
06
起初的微怔以后，孟书闽很快调整好了表情。她仍旧笑，笑的时候露出一角小虎牙，虽然已经过了三十岁的生日，笑靥仍如少女。
“是你啊，谢谢你了。”
轻飘飘的几个字，一经开口就飘落在夏风里，落日在云层里晕染开一片沉默的红，北京市的喧嚣也在这一刻失落。
而她，就牵起糖糖的手，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转身去，糖糖还回过头，小手朝他挥出很欢悦的弧度。
周柯宇后知后觉，“再见”两个字说出口的时候，面前除了很沉的黑夜，什么都没有。
就像晚霞之后是暮夜，孟书闽啊，从来不回头。
07
二十几岁的周柯宇，人生主打，无非“自由”二字。他是周父续弦所生，当年他的祖父祖母见他是个男孩儿，生怕他威胁了原配长孙一星半点，他启蒙的年纪，人就被送到了美国。
祖父祖母与父亲都偏爱长兄，母亲唯唯诺诺，也只日夜规劝他退缩，他就成了提线木偶。那时候，他每每意识到自己身处周家园子里，脑海里就只有一个念头，逃。
他不肯去上父亲安排的金融研究生课程，不肯到公司给哥哥打下手，唯有一件事顺从，就是与孟书闽的联姻。
年少意气，如何知牵一发动全身。他发出了接收的信号，更多的安排就砸到头顶。
孟书闽，是命运给他的馈赠，可明码标价，字字有关他的自由。
08
转年冬日的雪下得更大。俗话说瑞雪兆丰年，大约正是好时节。
周柯宇被周父撵着到孟家拜年，孟书闽一个雪球砸到他背上的时候，他脑海里还盘旋着临来之前那些灌进耳朵的字句。
“就连你心爱的女朋友，都是我安排给你的，周柯宇，你跟我谈什么自由？”
他转过身去，孟书闽裹得很严实。她没把反叛精神进行到底，那天穿了米色的毛呢大衣，雪白的围巾掩住半张小脸，很亮的眼睛里躺了两弯月牙。隔着围巾，她声音不大真切地传来：
“周柯宇，我就知道你会来！”
周柯宇照常接收了她飞扑而来的拥抱与满怀的寒气，可他落在她耳朵里的声音，那么清晰，那么冷冽。
他说，“孟书闽，我们分手吧。”
临时起意的一出戏，比京城的雪消融得更快。
09
搬去南方以后，孟书闽再不畏冷了。她与丈夫在江南水乡办了一处园子，一年四季在温暖湿润里，生命里，再没有那么大的一场雪。
周柯宇的反叛精神终究有效。他脱离了周家的控制自立门户，如今在北京业已有了立足之地，只是而立以后，仍旧孑然一身。
他想打听点什么，总是很容易的。他很快就听说，浙江的黄家，生意做到北京来，他们年轻的总裁黄明昊，这一次特地带妻儿北上，一来是谈生意，二来也是望公婆。
他们很快在酒会上打了照面。
先看到的仍旧是糖糖。她很开朗的模样，一瞧就被爱得很好，看见周柯宇，她蹦蹦跳跳就上前来：“叔叔，我们又见面了！”
他蹲下身子去，抬手掐了掐她软软的小脸：“是啊，你跟你爸爸妈妈来的吗？”
“对呀，”糖糖摇头晃脑的，“不过爸爸大概又跑到哪里去偷亲妈妈了，哼哼，等会我可要笑话他。”
温热水汽里泡大的嗓音，上扬着婉转着，按下周柯宇一颗心脏。
他曾经想，他其实英语说得更多，但北京话也会一些，如果他和孟书闽有孩子，一定是地地道道的北京腔。
糖糖有与妈妈如出一辙的大眼睛，也有俏皮的一颗小虎牙，唯独这北京话，大约永远也学不会。
10
“糖糖！”
身后，是男人的声音。
糖糖一听见，眼睛就亮起来。她扑过去，任黄明昊将她抱起来，然后为他指了指周柯宇：“爸爸，这就是上一次帮我忙的帅气叔叔。”
孟书闽不会瞒着这样的事，他是谁，黄明昊比糖糖清楚得多。
他是胜利者，他不会畏惧这样的相见。他单手抱着女儿，仍腾出一只手来，与周柯宇相握。
“周先生，多谢你了。”
他笑着，温润如玉，客套寒暄两句，一抬眼看见孟书闽也自卫生间整理仪容出来，便随口告辞。
走出几步去，周柯宇还能听见他们父女说话的声音。
“你觉得这个叔叔帅，那是爸爸帅，还是叔叔帅啊？”
糖糖抱着他的脖颈，闻言立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当然是爸爸最帅了！”
然后他们一起笑起来，这路的尽头，孟书闽立在那儿，柔和美丽。
尾声
那是京城近些年最大的一场雪。
孟书闽听见周柯宇的话，身子晃了一晃，却仍然笑得很灿烂。
“我早就知道了。”
周柯宇没懂，她就又继续说。
“早就知道你会怎么选，也早就知道，我可能就是贱，就是喜欢这样的你。”
“你可想好了，我这一次走了，就不会回头了。”
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转眼又被新落的雪抚平。她一路向室内去，果真从未回过头。
而周柯宇，这场雪在他的世界里下了许多年。
他三十几岁了，仍被困在那个隆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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