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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4.回南天

短篇:春色长野

成毅x赵禾聿

  01

  再遇见成毅,是又一年的七夕。灯会人头攒动,远方烟火升起,我与范丞丞同行,在溪水桥头,看见他形单影只。

  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很慢地转过身来,然后慢慢向我们走来。

  02

  自从当时一别,我们足有七年没见过他了。当年的朋友圈里,他不再出现一次,很少有人知道他后来的去向,上一次聚会时提起他,还是我问起他的近况。

  跟他最熟的那一个都说不知道,其他人就更沉默。最后是有人问,你们说,他放下了吗?

  大多数人说大概已经到了放下的时间了。七年啊,很长很长,就算是守孝,孝期也要结束了。

  我没说话。

  03

  成毅先看到的,是我手里那枚兔儿灯。有点贵,但过节嘛,我就没忍住,范丞丞也甘愿交出钱包。

  他笑了下:“很好看。”

  团簇的烟花炸开,像世界快进跟不上的噪音,他立在夜幕之下、溪水尽头,绚烂的世界里一袭白衣,好像纷扰与他无关。

  他只在人间荒唐看尽处。

  04

  也是在那一瞬间,我知道,他从未走出来。

  05

  海滨城市的夏天像一张被水浸透了的纸。

  成毅抱了一摞纸箱,迈开了腿走得很快,但就算腿长,也抵不过太阳毒辣。大颗的汗珠顺着额头往下流,有几滴顺着落进领口,留下一片粘腻的不适。就连左手无名指上被白金指环圈住的那一圈,也隐隐浸了热汗。

  他其实一直不大喜欢这里。但消失在朋友圈里的这三年,他一直住在这里。

  既是南方,又靠着海,雨季的时候墙面恨不得生起青苔,回南天一连几天不给人好日子过,破烂出租屋里偶尔钻出一只蟑螂,优哉游哉地爬到茶几上的小蛋糕上,背上泛着油亮的光,两只须子都散着“无人能奈我何”的意味。

  小蛋糕?

  他有一刻的恍然。他不好甜食,这几年来出租屋里的耗子跟着蟑螂都要跑光了,记忆里骤然钻出一块多可爱的慕斯蛋糕,他呼吸都有一瞬的停滞。

  是啊,这房子里很久没看见蛋糕。

  他想叹气,叹气声却被粗重喘息声掩过。箱子无甚重量,但这几个皱皱巴巴的纸箱是他从快递站小刘那儿连哄带骗拿过来的,一路上跑得快,加上天热,他早气喘吁吁。

  自己搬家真是件难事。

  太热了。太阳照透了叶片,更何况老旧小区里谈不得什么多好的绿化,成毅行走在往家里去的路上,几乎也是直冲着太阳去。

  聒噪的知了怕是都要冒烟,遑论他一个年轻气盛的大男人。

  他把箱子往上颠了颠,默默给自己打了气,不想胜利就在前方的时候,楼下杀出一位马婶来——整栋建筑里他最惹不起的人。

  成毅步子慢下来,几步徘徊里都带着顾忌,没成想那马婶眼神一如既往地好,顶尖利的嗓门顷刻间叫醒了栖在午后骄阳里的小区:“小毅,这是干嘛去呀!”

  他只能扯出个笑来:“有点东西要归置,找小刘拿了几个箱子。”他才不肯跟她说搬家的事,否则难保这宝谊小区一枝花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他在这住了十年,她肯不肯放他走都难说。

  “哎哟,要我说你个大小伙子怎么会做这些事情的咯!”

  马婶往前走了两步,滚着汗的掌心往箱子上一贴,一个手印就落了下来。她不在意这些,一笑起来满月似的圆脸盘上眼眉跟着嘴巴都皱到一处去:“要我说,小毅你还是该早些找个女朋友的嘞。就上次我给你介绍的那个小吴……”

  她嘴巴咧开来,成毅能看见她去年新镶的那颗牙,在满口焦黄的牙齿里显得格外鲜亮。站得太近,他意识到她中午包的是韭菜馅的饺子。

  他故技重施:“我灶上还煮着东西,我先回去了马婶!”

  他脚底抹油,转眼楼道里就只剩下噔噔噔的脚步声。

  “哎哟,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煮东西的唷……”

  马婶又摇起那把开了口的蒲扇,聊胜于无的风掀起她脸颊旁边两绺头发,正这时候,一楼的窗户敞开,李婶的尖下巴跟着炸小黄鱼的油烟味一道探出来:“梓芬,你还给他张罗对象呢?”

  她那嗓音跟着她的尖下巴颏如出一辙,尖尖细细的。

  马婶平常自诩爱洁,最厌恶这点子油烟味,忙摇了摇蒲扇把味吹开来,这才摇了摇脑袋:“这么好的小伙子,天天早出晚归的,眼瞧着三十好几了也没个女朋友照应着,咱这左邻右坊的看了也心疼啊!”

  “自打小……”说到这,她收了扇子,细长的眼睛往左往右瞟了又瞟,这才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儿,“自打小聿……以后,他也瘦了忒多。”

  “嗐,”李婶摇了摇头,照旧双手合十拜了一拜,“小聿是命,小毅也是命!”

  她盛了几条小黄鱼端出来:“梓芬,那都是他们的劫数,你便不要管了!”

  这下子马婶可不再厌恶油烟味了,眼尾细细的几道褶子都透着愉快。她端了碟子就走,至于没聊完的话题,关于姻缘关于命数,就全撇在八月夏天几乎融化的柏油马路上,连带着腐朽老楼的味道,再听不见。

06

  成毅才不知道她们的话。

六层楼于他算不得什么事,单是上上下下也爬了十年,就是练也该练出来了,遑论他本来体力就极好,半程马拉松都不算事,又怎么怕这区区六层楼。

  一来一回还没有二十分钟,这样的温度里还是被汗水透了全身,他摸出口袋里的钥匙来,平常冰凉的金属也被他焐得温热。

  上了年头,门锁早没那么好用,他照旧丁里咣啷又推又拉,正要上脚的时候,大门哗啦打开,忘关的风扇恰好转过来,凉风送了满脸。

  他早成习惯,挺大的个子咣地撂在席子上,胳膊肘也半点不意外地磕到地面,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不长记性。

本来该有人在这时候笑骂他,成毅识得流程,三年如一日地自己骂自己。

  他是三十岁叛逆期,马婶说的话一概全当耳旁风,唯有这一句话说得对,就是他真不擅长归置。

  996压得他都要喘不过气来,家里没有窝藏蟑螂耗子都算谢天谢地,哪里还有收拾立整的本事。屋子里的物件连着人都歪歪斜斜,和这老屋一起,多年来苟延残喘。

  他盯着天花板看了老半晌。孤零零的灯泡上结了一张蜘蛛网,那只算上爪子要有巴掌大的蜘蛛不在家。他想过许多次,开久了灯那灯泡热得惊人,真不知道那蜘蛛有多厚的壳子不怕烤,他捣一回网它再结一回。

  它不单不怕捣了网,也不怕昆虫药,更不怕人。它在这长了一年有余,纵是二房东百般为难,从未见它动摇过。

  要是李婶来了,准得说这蜘蛛也是命数,注定要长命百岁。

  可成毅最讨厌长命百岁,不管是人还是动物。

  他站起身,随手抓了笤帚过来,细长的杆子几乎就要碰到那脆弱沾灰的蛛网,终还是收了回来。

  没来由的,他脑海里浮现一双含着光的眼,里头星光扑闪扑闪。那眼睛的主人跟他说,成毅,咱自己住得破破烂烂就算了,没必要让蜘蛛也跟着受难。

  他扬起锋利的眉毛,那你不怕蜘蛛了?

  那眼里光芒更亮,流动着水意,可怜巴巴地盯着他:“怕,成毅,你得保护我。”

  那时候他们刚搬进来,电灯泡上也挂了一只蜘蛛。成毅眯起眼睛回想,好像跟这只差不多大,他想不清了。

  笤帚噼里啪啦掉在地上,楼下暴脾气的老汉又骂了好几句,他重新躺回席子上,寒气顺着冰凉的竹子钻上来,要他有一时半刻的舒坦。

  不是他心软,是这小蜘蛛到底没有白住,好像真有点抓蚊子的手段,夏意喧嚣,他很久没受蚊虫的侵扰。

  他拿手背遮住了眼,以为这样就看不见钻进来的阳光不用再去看那双眼,可她是在他脑海里。她就蹲在他边上,细细的眉头皱在一起:“成毅,回床上去——你当心受了凉,将来老了腰背疼。”

  他耍无赖:“那我就瘫痪在床,要你伺候我。”

  她红了脸蛋,眼神往远处飘,偏偏恋爱里的小姑娘就爱听甜言蜜语,她还要问,“你就这么确定我们会在一起到那时候?”

  成毅听见二十出头的青年懒洋洋的声音:

  “只要你不死,我不死,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07

  终究是坐不住了。成毅站起身来,翻箱倒柜找见那片生锈的钥匙,他蹲在阳台上,盯着那个陈旧的箱子看了老半晌,终于还是打开了那把老锁头。这锁头比大门识趣,开得很干脆。

  七年前的他还不如现在,收纳能力一塌糊涂,旧物一件一件拿出来,矜贵的苹果电脑居然压在最底下,上头撂了满箱子里最沉最贵重的一只长焦镜头。

  学摄影的人,遗物里头也能听见银子叮当响。

  薄薄小小的电脑被成毅捧出来,他还能想起那是他月薪还不到六千的时候,足足攒了小半年,终于给她买下这个小玩意。

  寻常系统带不动她那些个修图剪视频的软件,她不跟他说这些,他却知道,深夜里头好几回她都小声咒骂着死机了的电脑,更有那么一回,她剪了一个月的片子叫电脑一个卡顿,连个影儿都没剩。

  她收到电脑以后骂了他一万句浪费,可那双大眼早弯成了月牙,他查了一宿的资料才找上最合适的,他早知道她喜欢。

  成毅仍旧往箱子里看,他还算有点先见之明,当年把东西一股脑塞进来的时候,没忘了一道把充电器带上。

  苹果更新迭代快,他也没把握,眼瞧着进度条载了一遍又一遍,她堆满了文件的桌面终于跳了出来。也是昂贵的东西性能好,一晃七年过去,这东西竟还能用。

  赵禾聿电脑里的东西多,但摆得极有章法,成毅眼窝发热,看她给文件夹取的名字。她一向古灵精怪,取名也有自己的章法,比如重要的素材包,她取了名叫小聿宝藏。

  还有一个叫糟老头的,他颤抖着手指点进去看,照片刷了满眼,一张一张全是他——二十几岁的他,好看得像是天上的月。

  怎么就叫糟老头呢?他笑着关了文件夹。

  明明,明明我们还没一起到老。

08

  赵禾聿是做摄影的,各类视频照片几乎填满了电脑,里面满满当当全是四年前的东西,就算是照片正中央的人,恐怕都早忘了自己曾入了这样一个人的镜头。

成毅看得不厌其烦。

  所有留过她痕迹的地方,他全看得不厌其烦。

  她的电脑与手机全登录了一个ID,里头的东西全共享,于是他也从相册里找到许多东西,她相机功能用得太好,不知道什么时候按了十几下快门,相册里没留几个空隙,装的全是他,各种时候各种情态的他。

  他还能想起最末的一张,那是最后那个夏天里他们一道往海边去——明明就住在海滨城市,不知道她为何对海仍是那么向往,天南海北的海都要凑凑热闹。

  就连蜜月,蜜月她都说要去巴厘岛。她始终觉得,那里的海最漂亮。

  成毅不敢肖想来不及发生的事。他逼着自己又回到那一天,那一回她长了坏心眼,给他买了极短的泳裤,要他局促地站在那,结实的大腿肌肉连带着腹肌都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

  可也是她玩不起,跟着边上女孩子们悄悄递过来的目光赌气,本来是该他哄,结果弄巧成拙,两人竟然在好好的海滨假日里大吵一架。

  她气得先走,他立在太阳底下晒了老半晌。

  奇怪,那时候却不觉得热。

  那时候只有海岸拍碎了浪花,沙子沾满脚底,棉花似的云朵沾了海水泡得发沉,他眼前跑过几个玩笑的小孩,转眼就再望不见她。

  从此再也望不见。

  最好的青天白日,成了成毅困守七年走不出的噩梦。

09

  成毅最后打开的是语音备忘录。

  他知道她其实不爱用这个东西,手机上给它的分组是“蘑菇园”,连带着股市、健身那些为她不喜的东西一起,意思就是把它丢在角落里长蘑菇,但他鬼使神差,偏偏就把它打开了。

  里面就躺了一条,他看见时间,浑身上下的血液在一瞬间凝固冰冷——2016年8月6日。

10

  马婶的小孙子趴在沾了油腻的桌子上写暑假作业,胖乎乎的小手一行一行划着本子上的字样。小学的语文题目,字行很稀疏。

  划到阅读题的时候,他仰起脸来喊了一声奶奶,脆生生的声音透着稚嫩:

  “奶奶,你知道2016年8月6日的西城空难吗?”

11

  录音的开头是一阵颠簸。

  广播声音很大,机长的话照样说得稳重,可细细听了,不难抓住其中颤抖的尾音。

  “如果我们有幸平安降落,那我愿笑着送各位出客舱,如果不能,我们会陪伴大家,直到最后。”

  这些话后来出现过许多次,在大大小小的新闻里。飞机上的黑匣子被找到,几年后解码成功,失事前驾驶舱的所有对话都曾在各大新闻里仿佛播放,成毅早就听吐了。

  机长后来也履行了这段话最末的承诺,他和那架飞机、那飞机上乘客与机组人员共117人,尽数葬身于那座罕有人烟的山林间。

  成毅还听见颠簸里周遭的喧闹,临死之前,没一个人不害怕,孩子的哭闹、若有若无的念佛、上了年纪大爷大妈的呼喊,它们混成一团,铸就了一座人间炼狱。

  然后,他才听见女孩的声音。她声音很好听,就像记忆里每一回骂他一样,脆生生的,比她最喜欢的慕斯蛋糕还挂着甜,成毅一听见,灵魂就跟着震颤起来。

  那声音很闷,大约隔了氧气面罩,声音放到最大才听清。

  “成毅,我好像要死了。”

  “飞机失灵了,机长已经尽力了,但我们没救了。不能坠落在城市里,我们本来要到南城了,但我们折返,现在是去西城的山区。我有点害怕,但我大脑从未如此清醒过。我不知道我的网络打开以后能不能有一时半刻的时机把这段录音共享给你,但是成毅,有很多很多话,趁我还有意识,成毅,我要告诉你。”

  再镇定的声音,里头还是几分颤抖。成毅也不可避免地意识到,从那时起,赵禾聿已知必死,连仅剩的氧气都没有节约。

  成毅知道她的性子,倔,死倔,那一回不知道犯了什么抽,非要拉着他去蹦极,一百多米的蹦极塔,她拽着他的袖子,嘴唇比那张小脸还白。

  他坏,笑着激她:“我看你腿儿都打颤了,要不咱还是下去吧?”

  她当然不干,明明指甲都要陷进他针织衫里头,偏偏要一步一步往工作人员那边去。

  “我才不会怕呢。”

  她颤颤巍巍探出脑袋去往底下看了一眼,渺远的水面成了深不见底的深渊,她左脚拌右脚,一步迈不出去十厘米,小乌龟似的往前爬了半米,最终还是一扭头撞进他的怀里:“呜呜呜成毅,我不跳了,我不跳了,我们回去吧——”

  她赖在他怀抱里,一双大眼恨不得缝上一样禁闭,树懒一样挂在他怀里才得以下塔,一路上不知道招了多少人的笑。但她不在意,直到脚踩在地面上,她才终于舍得睁开那一双杏眼,小脸坚毅、一本正经:“我觉得,勇气这种东西,也不是非要蹦极才能证明。”

  也不知道是谁,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但凡听见成毅提起蹦极两个字恨不得一蹦三尺高,差点取代了他们电灯泡上的租客,也成了天花板的客人。

  胸口泛起细细密密的疼,好像一起身膝盖撞上茶几那样。不合时宜,他又想起自己每次毛躁,有一回差点把他们家这张房东施舍的老旧玻璃茶几送走,被赵禾聿揪着耳朵念叨了整整三天。

  那阵子他好像是改了这毛病,但也只是那阵子。后来房子里没了女主人,他毛躁得一如既往,撞见了,一米八好几的男人就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哭,哭得像个得不到糖的顽童。

  顽童有人安慰也有人骂,不像他,后来那张茶几终于还是报废,他自掏腰包换了新的,款式太直男,家里来客都觉得不好,但他家里,从没人指点过。

  小聿啊,他的小聿,一百米的蹦极她眼睛都没敢睁,从九千米高空极速往下落的那三分钟里,她怕不怕?

12

  “成毅,其实死到临头,我反倒觉得没那么怕了。”

  她回答了他的话。

  “我其实就是有点遗憾。”

  “遗憾啊,我们最后一次出去玩,竟然是不欢而散。我没跟你说,每回跟你吵完架之后,其实我也知道自己有错。但你知道,我从来都是把自己当公主惯着的,你来哄我,我就拉不下脸去认错了。这回呢,也一样。”

  她轻轻笑了笑。

  “成毅,这回听不见你哄我了。其实,其实我有点想吃小区门口那家牛排,本来我想着,要是这次你实在生气,我就勉勉强强放下身段,请你吃一顿,就当赔罪的。”

  “怎么办,竟然来不及了。”

  成毅有点想不起来小区那家西餐厅的名字了。距离他们搬走,已有很长的年头了。

  用现在的话来说,那店该被称为平价战神,最实惠的价格最厚实的牛排。那会他们手里头紧,装潢优雅、小提琴伴奏的西餐厅想也不敢想,每每馋那一口牛排了,他们就钻进那小店里。

  一来二去他们跟那店主也熟起来,李老板也坦言,说是留洋回来事业毫无起色,索性盘了这么一家店自己创业,每天倒也自由,晴天开门、雨天兴许就去踏浪,盈利不说多,反正不为世俗弯腰,他也享受。

  赵禾聿没别的追求,就在美食上头有点研究,李老板是从意大利回来的,意大利面做得也是十里八村头一名的好,她总是割舍不下。

  赵禾聿没回来的一个月以后,李老板在路上拦了成毅。他不好交际,小区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话没落进他耳朵,他问:“小毅啊,又跟小聿闹别扭了?你带她来吃牛排呀,我这管够!”

  不然说这姑娘好哄,就连李老板都知道,一顿路边最廉价的西餐,也能哄得她眉开眼笑。

  那时候成毅正浑浑噩噩。他盯着李老板,老半晌,一滴泪吧嗒落下来。他哭得其实很没脸:“她,她哄不回来了。”

  寻常一次赌气而已,他终于慢慢意识到,他宠成公主的漂亮姑娘,没来得及享受过她最爱的大海,他没来得及拉住她的腕子,就再没能给她带回他们的小家。

  李老板愣住了。他终于慢慢回想起这几天店里偶尔议论到的空难与漂亮姑娘,回想起这小区住户几多唏嘘。他哑了嗓子,没再多说什么,也许也说不出什么。

  成毅记不起那西餐厅是什么时候搬走的了,他不爱吃牛排,不爱吃面食,也不愿意再去触景生情,但他知道,此后每年的8月6日,他往城郊的墓园去,总能看见一碟上好的牛排。

  那煎牛排的手艺,全南城最高档的西餐厅也不会有。

13

  成毅站在镜子前面,再一次端详他们这间浴室——若说叫浴室,似乎都抬举了这间小破屋,他要是展开双臂,这浴室宽度大约就不够。从前他憋着坏要跟赵禾聿一起洗澡,两个人说什么也装不下,最后反倒束手束脚,他被赵禾聿追着打。

  他也知道这破屋子不好,隔了三层楼都能听见楼上熊孩子又挨了打,陈旧的床板坐上去就嘎吱嘎吱响,他还知道赵禾聿的喜好,她想要最软最软的沙发,随时可以席地而坐的地毯,还有宽宽大大的浴缸,可以叫她撒上玫瑰花瓣,一口气泡个够。他曾经无数次拥过赵禾聿,对她说,他要给她更好的大房子,他要让她的所有期待都实现,他们要有更好更好的未来。

  赵禾聿总会说,那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他们一起努力,总有一天会过得好。

  其实那以后没两年,成毅就有本事搬出这老破小了。他那不叫走出阴影,总之是迫使自己站了起来。他花了很多的时间在工作上,仿佛不给自己喘息的空间,就来不及去想曾经所有的历历在目。

  他升职、跳槽、再升职,一路高歌猛进,等他终于不得不慢下来的时候,才意识到,他一辈子走不出来了。

  赵禾聿未曾来得及当面的告别成了他一生的画地为牢,自从他亲去一次飞机坠毁的那座山上,看见山林遍野的哀嚎,他就再也走不出来了。

  这间房子,过了七年也没隐去赵禾聿存在过的痕迹,墙壁的每一处纹理,成毅都能听见她曾经的声音。

  镜子里的男人禁不起岁月雕琢,他脸上已有了三十余岁男人该有的痕迹,不经意爬了满脸。饶是他生得好,乍一看仍是俊朗青年,仔细看过去总会发现,他老得,是比别人要快些。

  他想起赵禾聿在录音里说的话,好像是笑着的,但他分明看见颠簸的机舱里,那张顶俊俏的小脸一片苍白,一滴一滴往下落的大颗大颗的眼泪。

  她说:“成毅,我不会变老了,将来你变成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糟老头,我也仍然是二十几岁,最漂亮的样子。”

  是啊,天不可恕,最漂亮最好的赵禾聿,死在最漂亮的二十几岁,死在成毅最爱她的时候。

  赵禾聿不会老了,但成毅已经老了。

14

  耳边响起轰鸣。像七年前的8月6日。

  西城坠机的新闻好像又从手机里传来,成毅坐在机场,听见最吵闹的广播。

  空难,坠毁,监控画面里笔直地下坠,漆黑的烟气取代飞机攀上高空,有飞鸟尖叫着逃离,有光华在一瞬间泯灭。

  赵禾聿赌气,当时买了航班就走,甩下一众行李全给他,分明是有恃无恐。就连起飞之前,她都还是嘴硬心软,截了航班号的图片发给他。等他拖着行李赶到机场的时候,他几乎以为她已经降落在南城。

  他在那混乱中,颤抖着低头去看手机里的照片,一串静寂的数字与广播中冰冷的声音重合,叫嚣着扑上来,一瞬间将成毅的灵魂蚕食殆尽。

  他有一刻竟然恨她的周全,如果不是核对了无数遍两个字母与三个数字一字不差,他心里大约还残留着仅仅的侥幸。可就这一点侥幸也被杀死。

  搜救进行了五天还多,早就超过了黄金救援期的72小时,搜救队与他们一般,都不愿相信已成的事实。他们手脚并用,他们日夜兼程,但除了满山的碎片,无论是飞机还是人,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成毅曾经被带到现场去,他就站在那山间的满目萧条里,现场的惨状远比网络上流传的照片更可怖,树干烧光了,满地的断肢残骸,一眼两眼,夏天在其中消亡。

  时至今日,他还记得现场带给他的冲击。空气里混浊的气味,漫山遍野的惨状,他不敢记得,不能忘记。

  山谷的风自四面八方而来,将他的震颤包裹其中,他耳边响起轰鸣,一个字也听不见。

  有一瞬间,好像他的灵魂也剥离,葬身在了这片炼狱当中。

  16年的夏天,赵禾聿离开,什么也没有给成毅留下。飞机高速下坠的过程当中,金属都被熔化,遑论肉骨凡胎的人类。

  成毅听见周遭的哭喊,迫近绝望的人太多了,他在其中也显得微不足道。他和他们一样去喊爱人的名字,除了山谷的回声,再也没有回响了。

  机组人员离开学校前上的最后一课:如果遇到不可逆转的空难,尽力减少对人民生命财产的危害,尽可能减少伤亡人数,然后,坦然赴死。距离南城仅剩二十分钟的路程,飞机被迫折返,坠落于西城无人造访的山区当中,除机上人员以外无另外伤亡,机长完成了对人民的最后一次拯救,机上人员也完成了自己的一生。

  有人摆了长长一串蜡烛,想引自己迷了路的孩子回家,成毅远远站着,自觉他也迷途,再不知返。

  七年过,山林间复又郁郁葱葱,有人长眠于此,只与山水为伴,沉寂无声。

15

  三十岁已过的男人不会再轻易掉眼泪。他满目的疮痍,过去十年里经历的一切把他少年时挺直的脊梁一点点压弯,再回过神的时候,当年愤世嫉俗纤尘不染的少年郎,如今也沦为了滚滚红尘中一个世俗人。

  成毅曾经以为自己今生都不会低头,但最初打拼的那几年他鞠躬都要把腰折断。就算如今晋升管理层,酒桌上的推杯换盏,他一回也没逃过。

  也只有醉酒之后陷入他孤寂出租屋冷硬的床垫上,冰冰凉凉的眼泪才能流得更肆意,映着月光清冷,蜿蜒几道痕迹没入发间。

  “成毅,你别哭,你千万别哭啊。”

  “或者,你哭一哭就可以了,你不要总是哭。成毅,我想到你会舍不得我,我心里有被爱的高兴,但我又好害怕。”

  “我没有家人了,本来应该无牵无挂,但我看见你偷偷在搜索钻戒的款式了。怎么办,我人生前二十年都以为早死早超生,可是到了现在,成毅,我怕你的眼泪。”

  有人说,爱人的眼泪会叫逝去的人迷航,成毅不敢不信,赵禾聿才离开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次不敢落泪。

  可当珠宝店打来电话,问询他什么时候来取那枚钻戒的时候,成毅,很高的人、像一座小山一样的人身子一摇一晃,终究是重重倒下了。

  赵禾聿不知道,他不但偷偷搜索了钻戒的款式,他找了最漂亮的一款,又咂摸着她的喜好改了改,直男审美的理工男定制了一枚受到她所有朋友一致认定的钻戒,只等着她的生日,他准备了最盛大的仪式,请来了他们彼此全部的好朋友,就要承诺给她一个家。

  赵禾聿前半生坎坷,太早成婚,母亲不愿被她束缚,离婚以后就出了国,父亲又早早去世,上大学以后,就连拉扯她长大的奶奶也离了世。尽管她看上去仍是那样热忱开朗,但成毅知道,她心里总是苦涩的。

  最应该被爱的女孩子,得到的爱太少太少。

  他本来有自信,要把她没得到的爱千倍百倍地还回来,他本来有自信,从此要让她过上最好最好的生活。

  本来,本来,一切都要好起来的。

  就连死亡倒计时的那几分钟里,她自己几度哽咽,还没忘记对他说,成毅,你忘了我吧。她又害怕,她说你别全忘了,想起来的时候去看看我就好,但你要过好自己的日子,我还是希望你好。

  她不知道,没有赵禾聿的成毅,这辈子再也没有什么好日子。

  成毅不敢再看镜子,只是仓皇间抬手抹了一把脸,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16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赵禾聿手中紧紧攥着手机,竟然也有一会,想不起来她还要对爱人说的话。许是她这一生还太短,海誓山盟、细水长流都不多,平和的日子里没人去想遗言,她不知道如何作别。

  前面的一对夫妻已然紧紧拥抱在一起,男人将娇小的妻子完全护在怀里,哪怕他们都知道,那样的坠落里,金刚铁骨的守护都是无济于事。

  爱可渡万难,这不是唯心主义,是人类临死之前最盛大的本能。

  她张了张口,不肯把这见闻告诉成毅。这一刻,不大的机舱里痛得太刻骨,死亡的气息笼罩给117个人,他们当中最小的还在襁褓里,这样的喧闹中,他竟也在妈妈的怀抱中睡得安然。

  成毅,我悲戚于我们这里所有人的命运,但我也庆幸。成毅,我不想你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把我护进怀里,成毅,幸好你不在这里,成毅,幸好你能活下去。

  临死的关头,她竟然莞尔:“成毅,其实我从来没告诉你,你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很重要。”

  远超过爱人的重要。

  奶奶离世那几日的彷徨,她几乎把眼泪全都哭干,是成毅千里迢迢赶过来,把茕茕孑立的她拥入怀中。他承担了她全部的眼泪,驱赶了她全部的迷茫。

  他说,是她照亮他,一而再再而三,是他需要她,就像鱼需要水。

  “成毅,是我需要你、我依赖你。”

  她记得她第四次面试失败那天,难免垂头丧气。南城难捱的盛夏几乎把她融化,高耸入云的建筑那么远,好像要把她踩进地底。

  大城市的吵闹,应届毕业生总是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成毅就等在对面公园的长椅,从背后掏出一只冰淇淋来,他选了她最喜欢的口味,草莓、奶油的冰淇淋球,本来颜色很漂亮,可经了烈日一烤,早就全打了蔫,还有几滴落在他的手上。

  他大窘:“我,我们再去买一个。”

  她却弯了眉眼,认真地摇了摇头:“我就吃这个。”

  糟糕的天气,糟糕的求职,但是软绵绵的冰淇淋像云朵,赵禾聿觉得自己生活在云端,就牵着爱人的手。

  飞机上,她笑了一声:

  “真想吃冰淇淋啊。”

  成毅,我真想你啊。

17

  一段短短几分钟的录音,成毅从午后听到薄暮余晖。

  到了傍晚的老旧小区,从来最有人情味。楼底下写完作业看完电视的孩子聚起来,嘻笑打闹,不一会还有哭声,然后就是两个祖母辈的叫骂,这小区里头没一个外婆奶奶好惹,叉着腰手里还攥着锅铲,不多时就能嚷破天去。

  吵,但这时候的吵总是刚刚好。锅铲碰撞的声音,连带着热油下锅不停歇,打开窗子就有饭菜香气,若是隔着窗子得了盛赞,等会就有人端着碟子送上来。

  事情最初发生的时候,意识到这件事与小区里一对容貌姣好的小情侣有关的人并不多,甚至于几天之内都只见到成毅一个,也没什么人觉出不对。直到他们收到葬礼的邀请,直到成毅一身黑色西装,缄默地讲述着一个事实。

  他们都认识的,那个漂亮的、欣欣向荣的小姑娘,再回不来了。

  有人泪流满面,有人唯余沉默,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最善嬉笑怒骂的邻居,静寂得可怕,尽管赵禾聿的死好像与他们并不相关。

  讨人喜欢的孩子,得到了最高程度上的缅怀,尽管这与她的逝去于事无补。

  最让成毅印象深刻的,是小区里一个当时只有八九岁的小姑娘,她喜欢猫,又喜欢漂亮姐姐,那会便天天跟在赵禾聿屁股后面,一口一个禾聿姐姐,甜的不得了。她的家人不敢叫她知道禾聿姐姐的死讯,可她还是听说了,娇嫩的小脸涕泗横流,直到很长的一段时间,家里人都不敢让她见到成毅,不管是对谁,尽是徒增伤心。

  但人抵不住岁月,岁月很快遗忘了她,就像遗忘那一架解体的飞机。很快,整座小区里,除了偶尔不能为人听见的唏嘘,小姑娘也上了高中,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早忘了幼时那个温柔的长发姐姐。于是只剩下成毅,守着他几乎褪色的执拗。

  成毅在这颇讨阿姨们的欢心,也有几个曾经拉着他想让他给自己做女婿,家里头腌个咸菜都未必忘了他。这几年倒是少了,过了三十岁的年头,再好的青年也不值钱,他也见证了几场婚礼,那些个曾经和赵禾聿一块上下班的姑娘们,赶着南城还未全面禁止烟花爆竹,在热闹声声里,陆陆续续全嫁了。这里头也曾有对他有意的人,终究也未能将他从旧事里抽出来。

  他们住的这小地方,赵禾聿最满意的就是这一扇阳台。她总把窗户擦得澄明,这时候刚下过班,若不着急做饭,她就撑着下巴自阳台往外张望,对于那个常在小区里转圈叫卖的糖葫芦贩子大叔,她总是翘首以盼。放假时候连丢垃圾都不愿意下楼去的人,这会倒是跑得飞快。

  但大多数时候,她都没那么走运,好不容易听见靠近了的叫卖声,才看见那是贩卖蟑螂老鼠药的叔叔,哦对,他还顺带修下水管道——没统一管理的年代,对于这样多才多艺的大叔,人们总是很欢迎的。

  也就只有赵禾聿,她只等着糖葫芦大叔,日复一日。

  成毅张着耳朵听了半天,疑心这些个摊子是不是早就被岁月的洪流取缔,老半晌,他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这是夏天。纵是那大叔还在兜售糖葫芦,也不会在夏天来的。

  结实的青年男人都未必熬得住南城的热夏,遑论那糖葫芦上头脆脆的糖块呢。夏天的时候,糖葫芦在南方,是会销声匿迹的。

  就算在阳台上望断秋水,等不到的人,终究不能等到。

18

  等待死亡的时间有多煎熬呢?

  后来黑匣子被破译,飞机上最后的对话流出,大多数人听过一次,从此再也不敢回想。

  语音备忘录里,成毅听到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当然也不尽是沉默,在最后那段时间里,他反反复复听过黑匣子留下的声音,人世间能够想象到的、无法想象到的惨象,都发生在那一方窄窄的机舱内。

  赵禾聿轻轻呼出一团气来。

  “成毅,最后的时间里,我竟一时之间不知道留下什么好。”

  她重重几度呼吸。

  故作镇定以后,成毅终于听见她不加掩饰的哭腔。

  “成毅,成毅,我要是还能再见见你……”

  我要是还能再见见你,我要是还能再吻你…….

  她的声音忽而清晰了,成毅知道,是氧气面罩中储备的氧气耗尽了。乘务员很快动用了飞机上备用的氧气罐,但那实在坚持不了太久。

  氧气很快会清零,飞机近乎垂直地下坠,机上人员在一瞬间内全部失去意识,直到在半空中,飞机解体,飞机上的全部化成碎片,就像这条即将走到尽头的语音,117条生命,全部清零。

  机长广播宣布着努力的结束,此时他们无力再接受到来自塔台的任何消息,塔台也彻底与他们失去了联系。有人向下看,浩荡的山林,荒无人烟。

  “可恶啊,成毅,我本来想,想死后把骨灰洒在大海的。”

  赵禾聿,一生都喜欢海。她说度蜜月要去巴厘岛,她说她要看遍全世界所有的大海,她说她的骨灰要洒入大海。俗常的愿望,都成了她再也到不了的远方。

  成毅于她,一生仅有无力。

  当年搜救队数日的搜索一无所获,成毅就近乎残忍的清醒,他们之间此生再无相见之期——哪怕仅仅是见一见她的尸骨。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她死后化为了西城青山上一抔黄土,如今已是漫山遍野的花色,亦或者是梢头一枝争春。

  但她在录音里说,成毅,那也还好,至少算不得丢脸。总比她死得面目全非,还要为他所见。

  “成毅,我要做你见过最漂亮的姑娘,死了也是。”

  成毅嗓音沙哑,他来不及张口,也来不及告诉她:

  “傻姑娘,一直都是。”

  初见的那天,她穿一件水蓝色连衣裙,方领泡泡袖,美得像公主。她黑发很长,转过身的时候巧笑倩兮,杏眼流光溢彩,一瞬之间,南城很大的校园里,七月流火也不及她明媚。爱她者甚众,但她从未驻足。

  成毅很笨拙。他学建筑工程,画惯了钢铁框架的那双手,第一次画过少女的眉眼。画得不好,他很珍爱。

  她是人间一轮清月,也是成毅枯燥漫长的生命中一场长夏。

  无人曾言,长夏有时尽。

19

  搬离旧小区的前一日,成毅又去了墓园。

  赵禾聿其实很难有墓穴。现场能够找到的仅有断肢残骸,她没有亲人,没能认回分毫。最后,是成毅带回现场一捧黄土,连带着她最喜欢的一条白裙,那就是她的墓。

  墓碑上写:赵禾聿之墓。

  那时候李婶问他,你们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为何不写吾妻?

  他只是笑了笑:“我还没问过她的意见。”

  赵禾聿啊,从来都是她自己。

  这七年间,他来了这里很多很多次。墓园啊,平日里人烟稀少,也就只有他,想来的时候风雨无阻。

  他带来一捧花,这一次是灿烂的向日葵。赵禾聿喜欢的花其实很没有定论。香气浓烈的、淡雅的,颜色清淡、浓艳的,小团的、大簇的,凡是漂亮的花儿,她都喜欢。

  那时候他们手里紧,正经花店打包一束玫瑰动辄几百,她从来舍不得,于是就起了大早赶去花市,买滚着露珠的鲜花回来。她养得不好,通常两三天就送走一捧,但她不厌其烦,一束两捧,小小的房子里头,常年载着花香。

  每一回来,他都照旧寡言,其实确实没什么好说予她,自她走后,日子灰白庸常、日复一日的一样,他不像她,擅长发现生活里头那些微不足道有趣的事。

  最后,他把花儿放在她的墓碑前,照片里的女孩停留在二十五岁,发间一朵浅蓝色的小花,一别数年,她终如旧。

  良久,他轻轻一笑:

  “赵禾聿,我们去大房子里面吧。”

  爱人的离世是一夜呼啸而至的暴雨,也是成毅一生的潮湿。

  他知道,他走不出去了。

20

  夏日的风旖旎,懒散阳光微微扬,向日葵舒展花瓣,与照片里的小姑娘交相辉映。

  有缱绻蝴蝶飞过,在花瓣上略停了一停,成毅知道,赵禾聿同意了。

尾声

  录音的最后,由于缺氧,女孩的声音变得支离破碎。成毅听过很多遍,拼凑不出她说过的话。

  其实他很明白,死神将要落下的镰刀,她终究胆小,已经泣不成声,大约也不清楚自己在湛蓝天际还能留下什么语句。

  但他知道,她给他留下了最后一句很清晰、从不后悔的话:

  “成毅,我爱你。”

  那样环境下长大的小姑娘,她明朗灿烂,却从来羞于表达感情,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要讲给他,他一定要知道。

  录音很快被切断了,赵禾聿最后的心思,大约不愿让他听见她无措的惨叫。成毅太明晰飞机上最后那几分钟的轨迹,几乎是关闭录音的那一秒,飞机开始坠落,三分钟不到,九千米,她和他的爱一起,撕成碎片。

  音频只有4分37秒,间杂着大量沉默,赵禾聿留给人间的最后少之又少,唯有一句告白,沉默的蓝空里,他隔了七年才收到。

  眼泪浑浊地落下,一颗接着一颗。成毅松不开那一台小小的电脑,生离死别终于变成终其一生的烙印,成为一生不止息的疼痛。

  4分37秒的音频里,他在其中,死了千千万万次。

  “我爱你,我爱你……”

  “赵禾聿,我爱你。”

  天边只有鱼肚白,成毅走得悄无声息,也许几天后李婶高昂的嗓门又要响彻整个小区,但那故事已不在成毅的人生里。

  南城的夏日无尽,成毅的生命里不再有回南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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