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胆小鬼

「李振宁」

　　“你是我青春期的笔记本上最美的一页情诗。”

　　如果要问李振宁他和裴涵泠是什么关系的话，他会说，她是他最好的异性朋友。他能乱七八糟说上一堆，说他们是多好的兄弟，谁来也分不开。

　　如果要问裴涵泠同样的问题，她会微微笑一下，然后垂下头，就轻轻地说，我们才没有关系呢。

　　心虚的人才会欲盖弥彰，胆小鬼才会避而不谈，裴涵泠潮湿多雨的青春期里，喜欢李振宁是她最大的秘密。

　　但李振宁哪里会喜欢她呢，那些年她头发短得不过耳朵，校服裤腿卷到膝盖下面，打篮球的时候狠起来李振宁都要服输，那时候的男孩子都喜欢漂亮女孩，干净的白裙子白球鞋再加上红发带，这都与她无关，于是他们只能是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是什么样呢，一块迟到一块飞奔着买鸡蛋灌饼，一块抄作业一块罚站，一块翘了晚自习打篮球，甚至一块看着漂亮姑娘发呆，李振宁写的情书裴涵泠递。

　　就连裴涵泠父母离婚的那一天，她蹲在大桥底下难得哭了鼻子，他塞一包卫生纸过来，连着一根烟：“要不你试试？”

　　她瞬间就不哭了，随手捡起块小石子丢过去：“李振宁，难怪你追的姑娘都不喜欢你！”

　　这事也是她很久之后才明白，他好看又温柔，这不解风情，不过是对她而已。

　　反正他们又嘻嘻哈哈，顶着南方夏天烦人的雨水打了一宿的篮球，第二天再一起光荣感冒，对着打喷嚏再嘻嘻哈哈笑成一片，最后发起烧来，才被丢进诊所里吊水。

　　寻常高中生的三年不像青春电影老烂片，说走就走说跑就跑，后面裴涵泠想起来，这大约是她那枯燥压抑的青春期里唯一的疯狂。

　　那时候她偶尔在想，李振宁对她有没有过一时半刻的心动？在他们淋着雨大喊的时候，在他丢进最后一个三分球她鼓掌的时候，在他们筋疲力尽一起躺在雨里面看天空的时候，有没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他们也能走到最后一刻？

　　这个问题注定不会有答案。

　　那段时间她的心情不好，连带着感冒一起，他也真撇下了许多东西陪着她，连体婴一样连在一起，可是那个女孩儿出现的时候，她就突然知道，他们应该就只能走到这儿了。

　　没有人会不喜欢那个姑娘，黑色长发白色皮肤，杏眼里头转着笑意，江南来的小女孩吴侬软语，就算是裴涵泠，也对她起不了任何脾气。

　　他们在一起了一年。这一年里裴涵泠的学习成绩稳步爬升，父母不再联系，她识相退出，于是生活变得清净，清净到她甚至以为，她不再喜欢这个人。

　　直到李振宁十八岁生日那一天。

　　这是一个冬天的晚上，他在夜色里把她叫出去，然后跟她说，裴涵泠，我分手了。

　　那一刻她的心里想过很多可能性，一直以来被刻意忽略的东西再度破土而出，以不可阻挡之势漫天而来，变成洪流，变成窒息。

　　他哭了。他的眼泪在夜灯里显得清晰。

　　这一次他们没有去打篮球，他们站在桥上，看见桥下没能结冰的水。

　　人一失恋就变得懦弱，烟酒一样不离。裴涵泠不说话，捡了石子往下面扔，可惜石子太小，距离太远，水面太宽，没有回音。

　　没有回音。

　　她突然就有点生气，她甚至想揍他。可惜她知道真打起来她还是不太行，于是只是一脚踢翻了他的啤酒瓶：“李振宁，你窝不窝囊？”

　　那人醉醺醺的，双眼迷离望过来，她火气就更上来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把人薅了起来：“你他 妈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小了，还喜欢就回去死缠烂打，没希望了就往下走，在这儿给我瞻前顾后装什么深沉呢？”

　　她从来是个脾气大的，骂起人来不管不顾，什么难听就捡什么骂，把人骂走了才闭上嘴，然后捡起地上的啤酒瓶丢下去，这回咕咚一声，动静很大。

　　下猛药就有回音了。

　　她站在桥边上，偶尔有车子过，甚至以为她要轻生，其实她就是在发呆，或者顺便哭一下，哭她自己是个窝囊废胆小鬼。

　　情绪酝酿到顶点，猛药也没来得及下，毕竟他们之间根本就不会有回音——石子太小，距离太远，水面太宽。

　　她喊他勇敢一点，其实胆小鬼一直是她，她看不见自己，也走不向他。

　　裴涵泠的青春，就该循规蹈矩，保持缄默，路过别人的热闹之后，走向自己的寂寥。

　　故事算作有结局，也算作没有结局，后来李振宁给她发消息，说他们之间不再有可能，他看开了，问她要不要一起打球，她在对话框里犹豫了半晌，然后说，不了吧。

　　喜欢短，雨季短，青春期也短，高考录取都好像是一眨眼的事，距离从咫尺之间变成南北两座城市，他们之间的聊天记录从长篇大论变成偶然聊起的几句，到逢年过节的问候，最后变成换手机后的一片空白。

　　奔往异地之后不会再偶遇，参加婚礼聚会都是匆匆一面，有人拿旧事逸事打趣，那时候的操场一姐已经是长发柔顺明眸皓齿的漂亮女孩，毛头小子也钻进职场里头，没了当年少年意气，两者于此也都是笑笑，当年就再不见了。

　　秘密会变成秘密，胆小鬼的故事被岁月遗忘，小城变成新一线，没人记得篮球场的雨，和掉进河水里的啤酒瓶。

　　我的笔记本里没写过情诗，正如你于我的青春只是匆匆经过，没留下任何痕迹。

　　石子太小，距离太远，水面太宽，没有回音，不留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