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国公府的嬷嬷们悻悻离去,泠香阁内暂时恢复了平静。菱歌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看向苏莞泠的眼神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几乎要溢出来的崇拜。苏莞泠面上惊惶未褪,由菱歌扶着回屋坐下,捧着一杯热茶,指尖却微微发颤,并非全是伪装。方才那一番交锋,看似她胡闹取胜,实则凶险万分,全凭急智和对人心理的精准拿捏。
然而,她深知,这只是第一轮试探。景国公府既然敢直接派人闯入相府内院质问,绝不会因一次受挫就轻易罢手。更大的风暴,恐怕已在酝酿。
果然,不过半个时辰,院外再次传来喧哗,这次的声音更加嘈杂,气势也更盛。菱歌脸色煞白地跑进来通报:“小姐!不好了!刚才那个嬷嬷又回来了!还……还带着好几个人,领头的是个穿戴更体面的老嬷嬷,说是景国公夫人身边的掌事嬷嬷!管事妈妈拦不住,她们……她们又闯进来了!”
苏莞泠心中一凛!掌事嬷嬷亲至?看来景国公夫人是动了真怒,非要揪出所谓的“挑唆之人”,打压相府气焰不可!这次来的,定是更难缠的角色。
她迅速调整状态,脸上瞬间挂上比刚才更甚的惊恐,手中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瑟缩着躲到菱歌身后,带着哭腔喊道:“她们怎么又来了!菱歌……我怕……”
话音未落,帘子被猛地掀开。只见一名身着赭色绸缎比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刻薄的老嬷嬷,在一众仆妇的簇拥下,昂首走了进来。她目光如电,先是在屋内扫视一圈,最后定格在躲在丫鬟身后、瑟瑟发抖的苏莞泠身上。正是景国公夫人最为倚重的掌事嬷嬷,姓严,府中下人都暗地里称她“严阎王”。
那严嬷嬷并未立刻发难,而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压迫感:“老奴严氏,奉国公夫人之命,特来拜会三小姐。惊扰之处,还望海涵。”她嘴上说着海涵,眼神却锐利如刀,仿佛要将苏莞泠从里到外剖开审视。
苏莞泠只是缩着身子,呜呜地哭,并不接话。
严嬷嬷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听闻方才府上下人无礼,冲撞了三小姐。夫人已下令责罚。只是,”她话锋一转,语气陡然转厉,“事关世子夫人清誉与两府和睦,有些话,不得不问个明白!老奴听闻,昨日世子夫人回府,只在三小姐这泠香阁停留许久,回去后便言行失常,竟敢顶撞夫人!三小姐年纪小,心思单纯,莫不是被身边哪个心怀叵测的下人嚼了舌根,或是……听了什么不当的外人闲话,学了去,无意间说与世子夫人听了?”
她这话比之前那个吊梢眼嬷嬷更狠毒!不仅再次坐实“挑唆”之名,更是直接将矛头隐隐指向了苏莞泠本人!暗示她“听了闲话”“学了去”,虽未明说,却已是将“挑唆”的嫌疑扣在了她头上!若她应对不当,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菱歌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出声。一旁的相府管事婆子额头冷汗涔涔,也不敢轻易插嘴。
苏莞泠心中怒火翻腾,面上却哭得更大声了,仿佛被“心怀叵测”“不当闲话”这些词吓破了胆。她突然从菱歌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泪眼婆娑地看着严嬷嬷,抽抽噎噎地、用一种孩童学舌般的天真又委屈的语气,开口问道:
“嬷嬷……什么叫‘顶撞’呀?姐姐昨天回来……只是哭着说……说姐夫在外面……喝酒打人……还……还要带新的姐姐回家……她害怕……难过……这……这算顶撞吗?”她巧妙地将“顶撞”这个行为,转化为姐姐陈述事实(景庄劣迹)和表达情绪(害怕难过),瞬间将景国公府置于理亏之地。
严嬷嬷脸色一僵,没料到她会直接问出这个问题,还说得如此……直白!她强压怒气,冷声道:“内宅之事,三小姐年幼,不必知晓。世子夫人身为儿媳,不遵婆母教诲,便是顶撞!”
苏莞泠眨了眨泪眼,更加“困惑”了,歪着头,像个好奇宝宝:“婆母……教诲?教诲什么呀?是教诲姐夫不要喝酒打人吗?还是教诲姐夫不要带新姐姐回家呀?”她揪住景庄的劣迹不放,反复提及,每一句都像一记耳光,扇在景国公府的脸上!
“你!”严嬷嬷气得胸口起伏,险些维持不住镇定,“三小姐休要胡言乱语!世子行事,岂是你能妄加评论的!”
“我没有胡言乱语呀!”苏莞泠委屈地扁扁嘴,眼泪掉得更凶了,“是姐姐说的嘛……呜呜……姐姐从来不说假话的……她说姐夫不好……那肯定就是姐夫不好……嬷嬷为什么只凶姐姐……不去教诲姐夫呀?是不是……是不是嬷嬷也觉得姐夫做得不对……所以才不好意思去说呀?”她逻辑清奇,却步步紧逼,将严嬷嬷逼到了墙角!不仅再次强调姐姐话语的真实性,更是直接质疑景国公府管教无方、欺软怕硬!
这一下,可谓诛心之论!严嬷嬷脸都青了!她指着苏莞泠,手指颤抖:“你……你简直……强词夺理!”
苏莞泠仿佛被她的厉声吓到,猛地缩回头,带着哭腔喊道:“我说实话……嬷嬷就凶我……还要说我身边的人是坏人……菱歌天天陪着我……从来没说过姐夫不好……她只说姐姐可怜……要我对姐姐好……这难道不对吗?关心姐姐……就是心怀叵测吗?那……那是不是以后姐姐哭了……难过了……我都不能管……不能问……才是对的呀?呜呜……那姐姐也太可怜了……”她再次将话题拉回“姐妹情深”的单纯层面,用最质朴的情感,反驳了对方“挑唆”的指控,反而显得景国公府不近人情、冷酷无情。
严嬷嬷被她这番连消带打、胡搅蛮缠却又句句戳在痛处的“痴话”气得几乎吐血!她发现自己所有的机锋和套路,在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痴儿”面前,全都失效了!跟她讲道理,她跟你哭闹装傻;跟她论尊卑,她跟你扯姐妹感情;你想给她扣帽子,她直接把你家的丑事翻出来晒!这简直……简直就是一块滚刀肉!
继续纠缠下去,只会自取其辱,让相府的人看尽笑话!严嬷嬷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三小姐……好自为之!今日之言,老奴定会一字不落地回禀夫人!我们走!”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带着一众脸色精彩纷呈的仆妇,再次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地离开了泠香阁。这一次,比上次更加难堪!
院内再次恢复寂静。菱歌和那管事婆子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比的震惊和……一丝解气的畅快!三小姐她……竟然凭着一番“痴言痴语”,把景国公夫人手下最得力的严嬷嬷都给怼跑了?!这……这简直不可思议!
苏莞泠缓缓从菱歌身后走出来,脸上的泪痕未干,眼神却已恢复了清明,甚至带着一丝冷冽。她知道,经此一事,她算是彻底把景国公府得罪狠了。但她也成功地将水搅浑,暂时保住了姐姐,也保住了自己。她这番表现,落在不同人眼中,会有不同的解读。在有些人看来,是痴儿护姐的胡闹;但在另一些有心人看来……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果然,不到傍晚,苏莞泠“大闹”泠香阁、气走景国公府两拨嬷嬷的事,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相府,甚至隐隐有向府外扩散的趋势。
消息传到泽园书房时,苏予泽正在听墨染低声禀报今日府中动向。当听到苏莞泠那番“姐夫不好为什么不教诲姐夫”的言论时,苏予泽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浓墨滴落在宣纸上,缓缓晕开。他抬起眼,望向窗外暮色渐合的庭院,深邃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玩味?
而前院书房中,正在批阅公文的苏相,也听到了心腹管事的低声回禀。他放下朱笔,沉吟片刻,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说了一句:“知道了。”但那双精于算计的眼中,却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
经此一役,“相府三小姐”之名,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进入了某些人的视野。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痴傻”笑话,而是蒙上了一层令人琢磨不透的……诡异色彩。
苏莞泠坐在窗边,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被夜色吞没。她知道,自己已经踏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但也将自己置于了更明亮的聚光灯下。未来的路,是吉是凶,犹未可知。但至少,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等待命运安排的“痴儿”了。这第一步,她走得险,却走得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