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凝媛

虽说皇上并没有对我的行为加以束缚，但随着肚子渐渐大了，似乎有生命力在其中慢慢蓬勃生长，便也不再闹着天天要出门了，而是在宫中静静养胎，反正整个未央宫都是我的，每天逛逛也是足够。

无聊的日子里，皇上也常会来看我，只是因着之前太后之事，又有许多臣子明里暗里提起后宫，他不愿我受太多非议，也并不能常常相见。但他总是先来我这看一眼再去旁人那，因此不少嫔妃觉着是我推了去的，把功劳归于我头上，也为此与不少嫔妃交好了。

其余的闲杂时光，常会去容太医那儿，借些医书来读，或是听容太医絮絮叨叨地说些话。有时容予也会在，但总只是静静地看书，或是倒腾药材。我也总会去骚扰他，问些不知所云的问题，而容太医也乐得见他冷淡的义子沾染些人间气。

春去秋来的，因着已经怀胎六月，身子不宜大动，也没有去参加过年的宫宴。就这样一直到了建昭六年二月，我已怀胎八个月，而江秋堇临盆在即，太医们皆言就在近日了。我很想过去看看，毕竟万一有些什么，我也好先提前学学，但因着众人反对，也只能悻悻作罢，只坐在宫中叫着追枝去打听些消息来解闷。这一打听倒确实打听了些消息来。

“娘娘，您在这可乐得自在，后宫里可是闹翻了天。”追枝才进来，便拿起杯子来倒水喝，又嫌不够劲儿捧起了茶壶来喝。“如何，总不能是江秋堇又出了事。”我只摆手让人将茶水续上，又放下手上拿着的书籍，眼瞧着快生了，也时常会在闲时给孩子念念诗词做做早教。“可不是，如今宫中最惹眼的可不就是湘嫔。”她喝舒服了便坐下了，“方才差点被人发现了，这才飞奔着绕了好大一圈才回来的。”

“算你机灵，”我嗔笑着从抽屉里拿出个绢花簪子，这东西赏给宫女最是恰当，不逾矩又样式极多，在她们之间也颇受欢迎，“可别卖关子了，好好说话。”“是是是。”追枝欣喜地拿过簪子边把玩边说，“我可瞅见了，湘嫔在训斥宫里的宫女，前两日还在房内打死了一个。”追枝从不说假话，消息也极为可靠，这一说便引起了我的兴趣，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奴婢又去太医院偷听，才凑全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对自己的成果极为得意，“是湘嫔请了太医去看，又几番追问孩子的性别，又是硬来又是软话的，才套出些意思来，大概是个女儿，她才发了怒，花重价钱让太医保密，又打死了当时近身服侍的侍女。”

“那她现在还训斥什么，”我听着有些疑惑，“都已杀鸡儆猴了，何必再折磨宫人。”“这就更有意思了，您听奴婢说，”她坐也坐不住，便站起来边走边说，“是那日有个在外头伺候的小宫女，在洒扫的时候听见了，又传出了里面宫女被打的消息，怕了，便到处去散播消息。倒也不敢说什么具体的，只说湘嫔欺凌宫人。”她顿了顿，给了我几秒的沉默，“娘娘是不是也觉得不对劲，若是不小心听到了守住嘴不就好了，为何要去散播消息，又不散播最核心的。”

“奴婢费了好大劲才打听到的，”她凑近又压低声音，“因着湘嫔要临盆了，招了许多小宫人去伺候着，在拨人去的前两日，平美人和莲婕妤去了掖庭，说是闲来无事想去挑两个得力的使唤丫头。”

“所以你是说，她们俩安插了人进去，就为了造成这个局势？”我思考了片刻，又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她们怎么能未卜先知，想来是提前安插好伺机而动，恰好碰上这档子事罢了。”“那奴婢可想不清楚，”追枝摇头表示不明，“只是这平美人与莲婕妤一静一动，也不知如何会凑到一块去。”

“想来许是同病相怜，又许是利驱而来。”这倒不在我意料之外，“总之知道了便防备些，近如今我也快了，不可让人钻了空子来，还有院子里那些，原是升位份给赐的，你回头跟吟雪商量着办了，如今有湘嫔为例，不可不小心。”追枝领了命，便又火急火燎跑出去了。

“娘娘，”这天夜里，竹瑶正服侍着预备睡下，吟雪却不召而来，“湘嫔那边有动静了。说是不知怎的又动了怒气，现在太医院那边已接手了。”“又动怒了？”我对吟雪的措辞有些疑惑，追枝并未告诉她那些事情。“是了，自禁足后湘嫔就常常大发怒气，责打下人，这事儿满宫也就娘娘您不知道了。”她如此说道，“皇上也知道，但碍着皇嗣的缘故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夜说是宫里下人顶撞气坏了湘嫔，气急所致。如今皇后娘娘与皇上都已往那边赶了。”

“可有说不许我去？”我转头看向竹瑶，自他在面上少来之后，就常常用竹瑶来传达意思。“没有，皇上说若是娘娘想去亦可，但只许在外殿，不许靠近也不许去凑热闹。”她思忖了下用词又补充，“不是防着娘娘，皇上是不想您出事。”我自然是知道他的用意，可我总觉得该去看看，且不论能预备着些，单说在宫外两人也是有些交情的。

想着便收拾着去了，片刻便到了付莘宫，见着王年芊也刚到宫门口，想来也是听着消息了。“妹妹有孕后便闭门不出，倒是许久不见。”她伸手来扶我，挽着一起进殿，“如今肚子竟如此大了，想必是个强壮的小皇子。看得姐姐好羡慕。”

刚入殿坐下，我便拉过王年芊的手来抚，如今胎儿已大，隐隐间可感受其中心跳。闭门之时闲来无事总会乱想，王年芊自太子府时就已入府，也颇受恩宠，至今却未有孕，想来也是有些蹊跷的。她摸着隆起的肚子，看上去异常欣喜，从袖中掏出个小锦盒摆在桌上，“我便知你今日一定会来，这便是赠予给你腹中孩儿的。若是你愿意，便让他认了我做个干娘。”

如此一说我便知其中由来，想来她是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我自然也不回拒绝，打开盒子，正是一把极为精巧的长命锁，意头极好。欢欢喜喜收了礼，又坐下好叙了一会。“怎的没什么动静。”我极为不解，“寻常不都是声嘶力竭什么的…”“可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摆摆手，“宫中太医有秘术，可去产妇一半的苦楚，还能保存体力，寻常情况下是不会有你想象的那般情景的。”这倒让人放下心来，想来应该跟现代打无痛之类的技术差不多，总归是好上许多的。

等了好一番功夫，才见皇上皇后从后院方向走来进了殿，太医们跟在后头。

“参见皇上皇后。”起身稍行了礼，便听太医开了口，“现如今湘嫔…湘容华一切平安，诞下的公主也颇为健康。只须出了月子便无虞了。”想来是刚刚孩子生下时便命升了位分，只是这只从嫔升了容华，想来是皇上实在不喜她的作为，许是对她苛待下人也颇为不满，如今公主已经平安诞下，也没了顾忌，自然也不会有太好的脸色，连着这只升一级也只是看在她怀胎十月辛苦而已。想来也是有些可怜的。

“皇上，如今二公主已然平安诞下，还请皇上赐名。”皇后见冷了场便拿出事情来说。“公主是朕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自然是要朕亲自赐名的。”他不咸不淡地开了口，语气中听得出勉强，“便叫凝媛罢。”“凝媛。”皇后又复述一遍，“是个好名字，听上去是个文静恬雅的，如湘容华般似个才女是极好的。”

皇上却皱了眉头，思索了一番，“这孩子，不可留给湘容华自己养。”他又觉得自己的语气似乎有些太重，缓和了下语气，“这是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便是个金贵的，便送到皇后那儿吧，皇后多费心些。”他简简单单一句话便把这孩子许给了皇后，用着无可辩驳的理由，而此刻的江秋堇一无所知。

“皇上，这是否有些…”皇后有些尴尬，却被皇上摆手打断了，“便这么办了，现在事情都已了了，你们便回了吧，尤其是容儿，这么肚子了还出来，也不怕累着自己。”他不再给皇后话头，直接起身离开。

“皇后娘娘，这…”我们三人在殿内都有些尴尬，王年芊先开了口，“如今这事情已成定局，咱们也没什么办法，便由我去吧，皇后娘娘性子如此，去了想来也不顺利。”看来她们俩向来是如此行事，皇后性情温软，王年芊虽安静做事却有杀伐决断的气魄。皇后点了头，她便起身往内室去了，只留我与皇后两人。

“娘娘上次的茶很好，只是嫔妾无福了。”我想了半天不知如何开口，干巴巴找了话题来，她却看出我的窘迫，捂嘴轻笑。“你可别这样说了，上回我招了皇帝好一通说，”她从上座转而坐到我边上来，“你是皇帝的心尖人，我便会视你为亲妹妹对待。”她提起皇上时眼里是化不开的浓情，却无半丝对我的不满，“你与皇帝好便是好的，太后那边我会尽力帮你。这些话原早该跟你说，只是早先我也不明皇帝对你的心意，后来你便有孕不见人了，我也不好跑去说这些。”

她眼中分明是十足十的关切，“这么多年他与我相敬如宾，我自是明白的，我只是他的皇后而已，你不一样，你是皇帝的例外。”她面容上闪过一丝愁绪，是过往看不懂的，现如今却懂了，那是一个爱而不得的女子长久的哀怨，只哀不怨便是如此，只是如今这哀中却萦绕着丝丝绪绪的欢喜，“作为女子，我只愿能为他解忧，能见他欢喜便好。”

她只静静地不再说话了，低头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

啪——！

内室里传来碗碟茶盏摔碎的声音，我起身想要往前走，却被皇后挡在前面，拉着我慢慢走着，到了内室门口便吩咐人搬来椅子，只看得到但不许我再进去。

“凭什么！为什么要带走我的孩子！”江秋堇此刻半趴在床上还不太能完全起身，额间还贴着被汗打湿的鬓发，产后体力还未恢复只能嘶吼着发出声音，“这孩子是我的孩子，凭什么不让我抚养，她是我的孩子啊！”王年芊此刻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远远地站在桌边看着她，几步前是碎了满地的碗盏，想来是江秋堇一气之下甩过来的，幸而王年芊并没有受伤，她的声音不带感情，“湘容华做了什么，自己心里自然是有数的，我们不知前因后果自然不该插嘴，即便是想帮你也无话可说。”只见江秋堇已然吼得累了，倚靠在床边喘着粗气恶狠狠盯着在场的。“现如今皇命不可违，皇上既然已经下了旨意，想来湘容华心中也是有分寸的。再者，皇上赐了你容华的位份，又容你诞下登基后第一个孩子，已经是你的福分了。”王年芊摆手让人抬进几个箱子，“这些是皇上早备下的礼，犒劳你怀孕生女有功在身，且念你生产辛苦，命太医院几位太医专门负责你的日常，先坐好月子，再调养几月，身子好全前便免了各类请安。”

王年芊这话说得平静，却是委婉地告诉她莫要在闹脾气生事，另又“赐”了禁足，想来真是可怜，从流言之事起便被禁足至今，孩子也不允许留在身边。不禁感概无情帝王家，为着戏弄君上的罪名，为着给皇室抹黑的流言，她便只能落得如此下场的。她此刻也不挣扎了，却显得更吓人了，惨白的面目，因愤恨而紧咬着的红唇，“好，我便领了这旨，顺了你们的意。”

皇后与王年芊见事情已了便转身离去了，我心里有些过不去，觉着实在是有些可怜，便从袖中拿出来时备好的礼，是旧时在宫外她总缠着我讨要的一幅图，画着江南好风光的小景，前几日整理库房时发现的，以前因为怀念江南的样子总不舍得送，但如今我在这已有了新的牵念，自然也就可送与她了，我让小宫人拿去放在她赠礼的箱子上面。

她只黯然地看了我一眼，不知其中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