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

起初我很着急，急于给自己也给这份情感一个交代，但每次冲动的结果都会让我陷入更深的懊悔之中，我渐渐明白了，这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事。于是我开始不再执拗于对这个问题的思索，我也渐渐相信时间会给我答案，当我接受的知识和思想足够充分，这个问题会迎刃而解的。我就继续全身心投入到学业和文学当中去。

那几年的经历没什么可赘述的，我像所有人一样三年时间读完高中，参加高考。我的高考成绩属于正常发挥，考上了南京大学的中文系，用了三年时间结束本科，辅修了哲学和设计，后来硕博连读五年，现在是一名准大学中文系老师。

对于对宋宁的感情问题，随着这些年的学习也早已经不再是问题了，我再也不是十几岁时那个意识到自己情感会慌张失措的陶然了。我明白了，喜欢谁、想要和什么样的人相伴一生是我自己的选择。

小时候很多事情不懂，会很在意大人的观念，会在意周围人的看法，但是生活终究是为自己而活的，快乐和幸福是永远值得用最大力气去追求的东西。每个人对快乐和幸福的定义不一样，实现的方式自然也就不同。

在读本科的时候，我交过几个男朋友，我当时在考虑是不是因为接触的有限性造成了我喜欢同性的假象，和一种类型的男生不合适以后换另一种类型的男生尝试交往。由于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建构很多来源于各类文学作品，所以很多事情我不用亲身经历也会懂得。亲身实践只是为了更加确定，而这些年来我在自己感情方面所做的所有尝试和努力，都印证了，我不适合和男性维持亲密关系。

我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我所寻求的说俗一点就是灵魂伴侣，我希望那个人能爱我所爱、懂我、理解我、疗愈我、带给我心灵上的信任和陪伴。

在想明白这一切之后，我对自己的感情，也就坦诚和坦荡了。

在此期间，我的外婆于2018年病逝。她走的时候正好我在忙期末考试，我妈过了那一阵子才打电话告诉我，我那天晚上一个人站在宿舍楼外面，蹲在大树的阴影里，心脏狠狠地缩了一下，作为和她朝夕相处了七年的我一时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也哭不出来。说实话，我外婆对我很好，小时候怪我自己太孤僻，自从五岁被扔给她照顾，她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怨言，没有面面俱到也算是尽心尽力了。

其实我上初中被我妈带走的那天我看到她哭了，她的手无法抗拒衰老，皮都松垮下来，她就用那满是皱纹和老年斑的手抹着眼泪，我却没有什么表情，当时甚至有点不懂：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有什么好哭的。

那天我走的很干脆，没什么留恋。当时还没有对于小孩子不能坐副驾的严格要求，后座要放东西，我妈就让我坐在副驾驶上。我随意一撇，看到后视镜了外婆因为脑血栓后遗症，有些肥胖佝偻的身影，脑子里就突然蹦出来一句话：我走了以后，她会很孤独吧。

外公很早就离开了，她现在真的是一个人了。

后来我忙学业，回去看她的机会很少，头几年还坚持每年寒暑假回去看她一次，而且也住不久。后面就只有过年的时候去拜个年，再后面就不怎么回去看她只抽空电话联系了。

我听着电话里我妈的哭泣，这是头一次我妈在我面前这么撕心裂肺地哭出来，当年我爸打她打得脸上身上都是伤口，她都从来没有当着我的面哭出声来。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 她的脆弱，她也是一个需要被呵护的女人，于是这么多年以来我对她说的话也终于开始有了温度。

我妈在电话里说我外婆走的很难受，她这两年身体状况突然严重起来，整个人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我妈和她几个哥哥商量着轮流照顾我外婆，我妈妈说可以由她一人来照顾，但我舅舅们说老家人那边会对他们做哥哥的说闲话，就说一定要轮流。但是我舅舅他们，不太尽心，我外婆就每天念叨着“什么时候立秋啊，什么时候立秋啊？”

我妈跟她说过，等立秋的时候去接她，让她来我家住。

可是立秋迟迟没到，外婆天天喊也喊不来我妈，后来就不喊了，每天沉默地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她身子自己动不了，只能躺着，照顾她的人需要定时给她翻身是最基本的常识，但是我的舅妈们不管她，尿不湿清理和更换得也不及时。没有人给她喂饭吃，他们就把馒头和粥往旁边桌子上一放就不管了，可是她自己根本吃不到，她连动都动不了。

我妈妈说她赶回去的时候，去看了外婆的状况，外婆身上的皮肤完全没有了弹性，就是那种，你用手指轻轻按压一下，她的皮肤就凹陷一块，很久不能恢复的状态。整间屋子里有很大的异味，饭菜都馊了，排泄物也清理得不干净。外婆腿部是发病时期最疼的地方，但是我妈妈教给他们的按摩手法他们也从来没有做过，她的肌肉已经彻底坏死了。

外婆身上有些地方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腐烂了。

我不知道一位老人操劳一辈子，最后躺在自己儿女家里的床上，被那样不尽心地对待，她望向天花板的眼神该是多么绝望。她辛苦了一生，最后还走的这么痛苦。

我时常在想，外婆回光返照的那一刻，是不是动了下手指抹了把眼泪。

安心地离开吧外婆，这个世界不值得你留恋，希望你在那边可以过得好。这里会有记挂你的人，会有想念你的人。

我强忍住让自己不至于情绪崩溃，尽全力平静去安慰我妈。

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听出来电话那头的我妈有点哭累了，嗓子有些哑。我嘱咐了几句好好休息别再自责之类的话，就挂断了电话。然后一个人又待了很久。

那天的树影不够暗，不够藏匿我的哭泣和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