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

2007年，我要读初一，宋宁正好到了入小学的年龄。读初中以后，我妈就把我接到城里去念书了。她的决定我提前并不知道，八月末的时候我妈突然回来说要接我走，我才知道自己以后看不到宋宁了。

那天我红着眼睛瞪了我妈很久，被我妈骂了一通白眼狼，说她费心巴力地到处找关系要让我上好学校还被我记恨，真是白操心了。我推了她一把跑出去，跑到胡同里宋宁家门口。那天中午太阳很烈很烈，我却发着冷汗。

我在宋宁家徘徊了一会儿，其实我不太想进去，但我又想再见一见宋宁。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这时候宋宁的妈妈正巧出来摘门口种的丝瓜，看到我有点惊讶，“小然你怎么自己在这儿啊？我听你妈说今天要来接你去城里的呀。”

“阿姨我······能不能去你家待一会儿·······”

“当然可以啊小然！你想来就来嘛！阿姨要是早知道你想来早让你过来了。你看你这孩子瞎客气什么呢。”

我很高兴。

进去以后宋宁正在看迪迦奥特曼，见到我来有些诧异。距离上次我和她说话已经过去很久了，她想不起来我了这很正常。

“小宁呀这是后院家的姐姐，她下午就要被她妈妈带回城里去了，你就好长时间都见不到这个姐姐了哟。妈妈去拿吃的，你陪姐姐玩一会儿哦。”

我看到六岁的宋宁在努力回想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个“后院家的姐姐”，思考无果后果断放弃，挠一挠小脑袋就直接过来找我说话，

“姐姐，你喜欢看奥特曼嘛？”

“我，不怎么看电视，不过我听说过这个。”

“哦哦，姐姐我跟你说，我的好朋友们都在看花仙子什么的，可我就喜欢看奥特曼，我觉得自己和她们不一样，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女生，我要看一些勇敢的英雄，以后要打败坏蛋，保护你们！嘿嘿。”

我看着她，她眼睛里的光亮闪闪的，连同那天的太阳，炽烈地照亮了我。

还从来没有人这么正面地、真诚地对我说过要保护我，哪怕我当时因为看到我爸拿着棍子打我妈被吓到好几天不说话，也没有人来对我说一句“别怕，有我保护你”。

六岁的宋宁，又一次让我看到这世界的光亮和善意，不刻意、不虚假，年幼的我当时无法言说，但这些真情影响了很久很久。现在想来，我之所以没有因为身世悲惨而堕落歧途，之所以在28岁的现在能慢慢原谅童年并不完美的一切，所有的力量，根源都是因为我曾被温柔以待过，无论遇到什么我心底最深处的那点光亮和希望总不会灭，我相信总有一个人值得我为她追着光奔跑，值得我努力成为更好的人与她重逢。

宋宁，对28岁之前的我来说，一直是天使一般的存在。

那天中午宋宁跟我说了好多话，小嘴巴叽里呱啦的，虽然她又蹦又跳又闹腾，但我却觉得那片时光温柔静好的不像话。突然之间就好像很满足，好像去城里念书也没什么，几年见不到也没什么，今天我得到的能量，足够支撑到下一次和她见面了。

只要我跑快点，再快点，争取早一点回到她身边就好了。

那天以后，我和宋宁就真的很久很久没有再见面，其间就偶尔从我妈嘴里打听几句宋宁的情况。知道她安好，我也就安心地继续。

我很努力读书，大概是应了那句老话：上天关了你一扇门，必定会给你开另一扇窗。我的童年不算幸福，我的学习能力还算说得过去。即使小学那几年经常闹脾气不想上学，弄得整条胡同里只有我一个小孩儿游荡，小升初的成绩也考了全镇第五名。

到了初中以后，我小时候一个人读过的书、那些泡在夏日里的细碎感受、一个人对周围一切的观察等等，都开始发挥了作用。随着年龄的增长，所有的经历和感受都成为灵感的来源，语言和文字的积累更能帮助我描述出当时无法言说的感觉，我的语文成绩非常显著，作文尝尝会被赞扬。

人大概就是这样一种生物，成就感会直接助长自我价值的实现感，社会评价和社会他人是建立自我意识的重要来源，你会在这个过程中确定自己适合什么、擅长什么，甚至热爱什么。对我来说，对文学和写作的钟情，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其他的科目我的成绩也都不错，而且当年的社会还没有现在这么开放，家长之间的攀比心远胜过孩子本身，跳级学习的制度也还存在，加上我自己也有私心，有强烈的加快念书进程的意愿，我妈就联系了学校让我跳级了。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我只用了一年的时间读完了初中，并且以全市第二名的成绩进入市里最好的高中读书。

中考成绩出来以后，我回去看过宋宁。距离我走过了一年，宋宁当时上二年级。我跟我妈说要回我外婆家找点旧东西，我妈才同意把我放回去，并且要求我返程之后把落下的这几天预习进度补上。

我回去的那天宋宁不在家，和她班上的同学出去玩了，宋宁妈妈知道了我连跳两级而且中考成绩优异的消息，家长嘛，都对学习好的孩子比较有好感，所以对于我的拜访她很欢喜。她热情地招待我，和我聊起了宋宁这一年里的点点滴滴。

“宋宁这孩子啊，虽说比起从前稍微文静了一点儿，还是爱玩爱闹。去年那天你走了以后，她后来还问过我几次，说后院的那个姐姐怎么不来找她玩了，她说你又高又苗条，长得好看，她很喜欢你·······”

我清楚宋宁对我的喜欢只是对我的欣赏。但我却不一定，所以我听到这句话猛然就怔住了，后面宋宁妈妈还说了些什么我完全没有听进去，我只觉得这句话突然警醒了我，让这些年来一直隐藏在我所有心思和行为后面的问题，被提出来放在明面上。

那是第一次，我开始思考自己对宋宁到底是什么情感。我意识到这股涌动的思绪绝非一时兴起，我要花费时间去想明白这个问题，我必须给自己一个结果。

“······哈哈哈哈，你说宋宁这孩子，这么小还什么都不懂呢，天天和我一块看起电视剧了，真是有意思这个小丫头，你说是吧小然？”

我被喊名字，从走神中醒过来，连忙平复下心情笑了几下，

“小宁是挺有意思的，不过她从小就跟别的小孩儿不一样。我们班上有的同学也在追偶像剧什么的呢。”

我回答的仓促，说话都没什么逻辑，再说那年我十四岁，很多事情我还并不能成熟地去面对，我心里还是平静不下来，我迫切需要自己的时间空间想明白这件事。

“那个，婷婷阿姨，我先回去找东西了，要不然我妈等下该打电话催我了。”

“哎那你不等小宁了呀？你看这孩子在外面野这么久都不回来，你等半天都没等着。那行，那你先回去吧，别让你妈担心。小宁回来了我让她过去找你。”

“啊不！我是说，不用麻烦，小宁估计也不怎么记得我了，有机会再见吧。我先走了婷婷阿姨。”

然后我逃也似的快步走出了宋宁家里。在大门口的时候正巧遇到回来的宋宁，我没有跟她打招呼，还刻意低了下头，和她擦肩而过。

我听到她想说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开口我已经离开了。

我回到外婆家以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发呆，脑子在想事情又好像是一片空白，在我记忆里那是我最迷茫和焦虑的一个下午。我不知道自己承认这份情感是不是正常，是不是会把宋宁推向更远的地方，而且我一个女生，喜欢另一个女孩子，这很奇怪，即使放在现在也不见得所有人都能接受这样的感情，何况是零几年那时候，我会不会送进医院治病呢？我很害怕，我一边不敢承认不敢向自己确定，另一边又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就是那样的情况，两个相悖的念头在我脑海里同时消长。我有些慌张。

当天晚上我随便收拾了点东西就连夜回到我妈身边。在我想清楚怎么面对和处理自己这份情感之前，我不会再见宋宁，这样对她、对我都更好。

此后的九年里，我就真的没有再见过宋宁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