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惊雷劈开了春末夏初的夜,星月杳无形迹。
冰凉的雨水落下来,一番洗尽了人间芳菲四月天。
客栈的旧屋子的屋顶在漏水,房中只有一点如豆的灯火,一个红衣女子,正面色凝重地用手指拨动着灯花,一脸肃杀。
正是喜丧鬼孙鼎。
忽然,窗外一缕微风吹进来,灯火微微颤动了一下,孙鼎眼神一肃,抬起眼看着自窗外进来的黑衣毒蝎,默不作声地等着他带来的消息。
这黑衣的毒蝎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递过去,孙鼎接过去,浏览一番,回手放在灯上点着了,脸上露出一个嗜血的笑容来,使得他那半张鬼脸,更加艳红可怖了些。他抬起手来,将袖子挽上去,手掌已经变成了紫色,凌空一抓,像是抓住了什么又碾成碎片一样,然后细细地捻捻手指。
毒蝎像是收到了指令,转身从窗子跳出去了。
两人就像是演出了一场无声的木偶戏。
孙鼎微微仰起头,脸上露出餍足的表情。
喜丧鬼“薛方,你可总算是……露面了啊。”
她脸上带着疯狂的笑容,出门而去,她和薛方斗了八年了,人生在世,还能有几个八年?青崖山的主人该换了,除掉了薛方,拿到琉璃甲,孙鼎相信,这世上就再也没有能挡住她的人了。
没有人再限制她从那魑魅魍魉的地方出来,虚伪的道义和门派终将会被她扫净,这世上谈何正邪呢?
不过成王败寇罢了。
薛方已露出形迹,便要等着被他一网打尽了。
与此同时,那洛阳花街柳巷深处不起眼的地方,蝎王一身漆黑,手里把玩着一把黑白棋子,一会分开,一会混起来,脸上慢慢地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来。
温客行一行人在客栈中住了下来,当他们在蜀中龙渊阁时一样乐不思蜀,不知今夕何夕是梦是醒的时候,中原武林的局势终于从紧张的一触即发,到了无法控制瞬息万变的地步。
五大家族如今早已经分崩离析,曾经的辉煌都没落在三尺黄土之下,只剩下高崇和赵敬两个人还算硕果仅存。
高崇在勾结鬼谷吊死鬼薛方除掉最后一个障碍物赵敬的时候,终于阴谋败露,一时间整个武林哗然。忽然之间,所有的一切就都能解释清楚了——精确地知道每一块琉璃甲的位置,知道每个人的弱点,能轻易地从赵家庄盗取琉璃甲,能将天下英雄玩弄于鼓掌之中,骗出沈慎的琉璃甲,又监守自盗…….除了山河令主高大侠,还有哪个能做到?
被耍得团团转的人们终于恍然大悟,一时间各种滋味心头涌起,简直不知是该要如何唏嘘才好。
高崇大笑身死,形似疯狂,吊死鬼薛方受伤失踪,赵敬身受重伤,琉璃甲不知所踪。
接着有传言说,华山掌门于丘烽在去沈家之前,曾经和高崇深夜密谋.……于丘烽的儿子于天杰在赵家庄琉璃甲丢失的那一日,从赵家庄深夜逃出,一开始众人皆以为他是被吊死鬼杀了,可找到的那具尸体并没有头,回想起来,当时又有谁是能真正确定,死者就是于天杰呢?
这当中弯弯绕绕,还用得着说么?
高家庄好像早有预谋一般,所有人鸟兽散,于丘烽下落不明——眼下最坏的情况便是,五块琉璃甲均已经落入了恶鬼们手中。
三十年前的武库即将打开,那疯魔的六合心法马上要重见天日。
中原武林,最黑暗的时候来了。
在客栈的第七夜,楚摇左右睡不着,便抱着酒坛子,拿着个破碗,坐在房顶上一口一口地喝着。
顾湘坐在小院里,有些迷茫地抬头看着天,背对着楚摇,凭她的功力,也没能察觉到身后的房顶上有人。
她难得不聒噪,静静地托腮坐在那里,细长的腿伸开,手里攥着一根草,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那样子,倒还真有些“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的味道。
温客行推开门出来,看着顾湘的背影,忽然叹了口气,好像生出了某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惆怅来,他慢慢地从屋里出来,抬头看了楚摇一眼,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了顾湘身边。
顾湘“主人。”
温客行笑了笑,他这回笑起来没有了那股子歪歪斜斜的痞气,很淡,几乎有些温柔了。
温客行“怎么,你和曹大才子拌嘴吵架了?他气你了?”
顾湘“他敢,老娘阉了他。”
温客行就反省起自己来,好好的一个大姑娘,长得也人模狗样有鼻子有眼的,怎么就让自己给养成这幅德行了呢?
温客行“那又怎么了,你大半夜不睡觉,这是在院子里伤什么春悲什么秋?”
顾湘恹恹地看了他一眼,双手托着下巴,不言声。
温客行“我说你怎么也开始跟着曹蔚宁那个傻帽四处救人了?还积德行善……怎么,是怕清风剑派的老爷子们不让曹蔚宁要你?”
顾湘垂下眼,像她还是个很小的姑娘那样,鼓着腮咬着嘴唇不说话,用食指抠着地上的砖。
比本事,她不怕,比模样,她也不怕,可她怕提到出身。
就算她是武功天下无敌,就算她是长得倾国倾城,也敌不过她没有出身这一条,你说你是个好姑娘,谁相信呢?
青崖山下,连人都没有,会有好姑娘么?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被那疯疯癫癫的鬼谷谷主捡到,养在身边,没爹没娘,睁眼所见,不是杀人,便是被人杀,会变成个好姑娘么?
连顾湘自己也迷茫,她从来要什么有什么,偶尔不择手段,偶尔娇蛮任性,虽然有时候脾气会不怎么好………可她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她是个见不得光的女人。丑媳妇还能见公婆,可她是紫煞,她不敢。
顾湘想了半天,终于挤出个笑容,对温客行笑了笑。
顾湘“还是你们家那口子好,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家里也没有七大姑八大姨……哎哟!”
她这话还没说完,脑袋上便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一抬头,只见楚摇从房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手里的酒碗不见了,正似笑非笑地瞅着顾湘。
顾湘“主人,你也不管管她!”
楚摇“去,给姑娘暖床去。”
温客行十分殷勤地答应一声,二话不说地就去了,顾湘瞪大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觉得不是这世道颠倒了,就是她做恶梦了。
楚摇“你家主人为了进姑娘的房间,什么仁义礼智信都不顾了。”
顾湘“我听说,你要死了?”
楚摇“是要死了,百年后岂不都要死了。”
顾湘“你可真是倒霉催的。”
楚摇“顾湘你要不是个小丫头,我非得一天揍你八回不可。”
顾湘“主人遍寻名医,没准能救你一命呢?”
楚摇“我体质冰凉是自古如此,我又不是人,活得久着呢,做什么老咒我?”
顾湘眨巴眨巴眼睛,皱起眉,好像有些不理解,半晌,才轻轻地用脚尖踹了楚摇一下。
顾湘“你是不是不想活?”
楚摇“你才不想活。”
顾湘“那你当时为什么……”
楚摇“对我来说,这辈子只有两条路,要么好好地和你家主人活着,要么就好好地死了再也不回来。”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篙人?
楚摇“丫头啊,你怎么样,你自己说了算,别人说了不算。看着也挺机灵的,怎么这道理,就想不明白呢?”
顾湘几乎听得痴了,楚摇将手中酒坛子喝空,甩手扔到一边,转身回房了。
她才推开门,黑暗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死死地箍住她,将门甩上。楚摇并没有反抗,由着他将自己摔到床上,目光缓缓抬起,和温客行对上。
静默半晌,温客行忽然低下头,像是撕咬一样地吻上她的嘴唇,他气息微有些狂乱,带着说不出的危险气息,半晌,楚摇才忽然将他推开,抬肘撞在温客行的肋下,黑暗中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楚摇“我若真的死了,你不亏?”
温客行没吱声,忽然偏过头,死死地咬住楚摇的手腕,简直像是要喝了她的血吃了她的肉一样,楚摇疼得眉头皱起来,却并没有躲开,只是一声不吭地由着他咬,血慢慢地流出来,顺着温客行的嘴角淌到被褥上,瞬间浸湿了一大片。
不知过了多久,楚摇撑在那里的手臂开始微微颤抖,温客行才慢慢地闭上眼睛,松开牙,在他咬出的伤口上舔了一下,随后坐起来,将她拉到自己怀里,封穴止血。
温客行“亏,我一辈子没有这样亏过。”
楚摇“疯子。”
疯子从自己的里衣上撕下一条布条,把她的手腕包扎起来,然后掀开被子,将两人裹进去,就这样泡在血腥味里,相拥而眠。
隔了几日,顾湘看着楚摇和温客行一语不发,觉得气氛有些诡异,又察觉到楚摇的手腕包着布。
顾湘“你的手腕伤了?”
楚摇“哦,没事,狗咬的。”
顾湘“什么品种的狗这样厉害,能把你咬了?”
楚摇默默无言,在一边默默听着的温客行忽然将自己的手伸到楚摇嘴边。
温客行“就知道你这小心眼的记仇,为这点事,三天没让我进你房里了,给你,咬回来吧。”
刚坐下来开始喝茶的顾湘就被他呛住了,顾湘捂住脸,背过身去,表示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楚摇眼角轻轻抽动了一下,伸手扒拉开温客行的手。
楚摇“大庭广众的,阿湘还在呢,你多少也要点脸。”
温客行笑起来,可这个笑容却有些敷衍,他这会好像已经分不出精力再调戏楚摇似的。
温客行“她的伤怎么样?”
大巫“比我想象得还要严重一些,姑娘,你这些天是不是又受过伤?”
楚摇“人在江湖飘,还哪能不挨刀呢?”
大巫毕竟是南疆人,五官和中原人都有些细微的差别,眼窝极深,就显得眼珠也像是比别人黑上不少似的,他定定地看了楚摇一会,便似乎了然了什么。
楚摇再三叮嘱说自己没有内伤,可温客行是一个字都不信,遍寻名医显从南疆找来了大巫,非要替她诊脉。
大巫“楚姑娘,你这伤根深蒂固,想来已有二十年了。”
楚摇心想是啊,自己下界二十年,没有灵气滋养又肉体凡胎,肯定是内息不稳,她又非凡人,体温这种事又怎么会有,只是因无从解释才顺着温客行的意,这下好了,感觉真的像得了不治之症。
温客行脸上已经看不出半点端倪来,眼神沉下来,慎重极了,好像他不是在和一个医者一个朋友讨论自己喜欢的人的伤情,而是在和什么人谈判似的,谨慎周全,面面俱到,戒心满满世上哪有那样轻松的好事呢?鱼与熊掌从来不可兼得。
没有天上掉馅饼的道理,即使眼前这两个人勉强称得上是朋友,即使大巫的手段他心里也清楚,可仍然不敢轻易相信。
因为……希望这种东西,是会伤人的。
大巫“这大半年里,我们寻了不少地方,巫医谷的势力你也知道,只要是这世间能弄得到的药材,都可以说不在话下,不过这几味药比较稀有,眼下到底还是叫我们找齐全了。”
大巫“这些药你拿着,子夜时分服下,可以缓解你心绪不稳体质冰凉。”
温客行“到底有几分把握?”
大巫“单是我动手的话,有三成的把握,但是这中间还要看.…楚姑娘能不能挺过去了。”
温客行“三成……就只有三成么?”
大巫“恕我才疏学浅。”
楚摇“阿行,你想让我治病么?”
温客行“我当然想。”
楚摇“好,别说三成,一成我也愿意赌了,反正也没什么损失。”
大巫“我需要一个极寒的地方,以毒攻毒。”
温客行“依你看,长明山顶如何?”
传说长明山顶如仙境,上有古僧和仙人,半山腰上云雾缭绕,山顶冰雪常年不化,大巫想了想,点了点头。
大巫“未尝不可。”
温客行“可巧了,那老吃货欠了我也不知道多少饭钱,咱们就去他的老窝,让他管饭,阿湘。”
温客行“你去给我跑个腿,把叶白衣给我找来,回头我给你准备两条街嫁妆,怎么样?”
顾湘“三条。”
温客行“两条半,行了吧?别得了便宜卖乖。”
顾湘揉揉脑袋,拉起曹蔚宁便要回去收拾行李,温客行却拦住曹蔚宁。
温客行“别听她的,收拾东西这种事哪用得着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做,别惯得她正型没样的,你跟我来。阿摇,你们先聊着。”
言罢,不由分说地将曹蔚宁拽了出去。
他一辈子有无数次生死一线,每次能有三成把握活下来已经很不错了,可…那是楚摇,是他的阿摇,他不得不安排好后事跟她同生共死。
直到曹蔚宁唤了他一声,温客行才回过神来,曹蔚宁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等着他发话。
顾湘说她是被这个男人养大的,曹蔚宁便忽然对他升起了一种对待“老泰山”一样的又敬又怕的感觉来。
曹慰宁“温兄叫我出来是….”
温客行看了他一眼,忽然像是有话不知从何说起似的,想了半晌。
温客行“我………十来岁,自己也是个半大孩子的时候,捡到的阿湘。她爹娘我也认识,死了,她当时实在太小,还在襁褓里,被她娘藏了起来,仇家没注意到,才让她捡了一条命。”
曹蔚宁大气也不敢喘一声,表情几乎有些虔诚地听着。
温客行“她其实不是我的丫头……我们虽然一直主仆相称,不过我没拿那丫头当过外人,就像我自己的小妹妹似的。”
温客行“若是装装大辈呢,我看着她长大,也有点像我女儿。我们小时候住的那个地方,很不是人待的,我自己也是个孩子,带着她磕磕绊绊的,第一回给她喂糊糊就把她的嘴给烫坏了,如今阿湘能活到这么大,我不容易,其实…….她也怪不容易的。”
曹慰宁“温兄放心,我这一辈子,从现在到死,一天一刻都算上,绝不会有片刻做出辜负阿湘的事。”
温客行“话可不要说得这样满。”
曹蔚宁举起一只手,指天发誓。
曹慰宁“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曹慰宁唯恐温客行不肯相信似的,情急之下说了他这一辈子唯一一句尽管又错了,却又听着不叫人发笑。
曹慰宁“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情绵绵无绝期。”
温客行“纵然她可能不像你想象得那样?纵然…你会发现你其实并不认识她?”
曹慰宁“你放心,我自然知道她。”
你放心,我自然知道她——阿湘,你可多虑了啊。
这时,房门从外面被推开了,一阵风吹进来,跪在地上的一个少年瑟缩了一下,一个高大的蒙面男子站在门口。
蝎王并不抬头去看,好像完全不知道有人来了似的,伸手捏起一个少年的下巴,迫得他抬起头来,仔细打量着,这少年生得粉雕玉琢,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竟有水光泛起来,尖尖的下巴,嫩生生的小脸,是个男生女相的。
蝎王“不好,女气了,一捏一手的脂粉味。”
蒙面男子大步走进来,好像完全不忌讳似的,闻言瞥了那瑟瑟发抖的一对兔子。
无常鬼“两只兔子而已,不都是这样娘们儿气气的么,有什么稀奇的?”
蝎王挥挥手,两个少年如蒙大赦一般行了个礼,连滚带爬地离开了他的房间。
蝎王“不稀奇才没意思,只可惜,上回叫那两人跑了。”
无常鬼“哦,你养的这些小东西还能自己跑了?”
蝎王“可不是我的人,是两个不怀好意的客人。”
无常鬼“不说这个,孙鼎你解决掉了么?”
蝎王应了一声,伸脚从桌子底下踢出一个盒子,擦着地面蹭到蒙面男人面前,男人用脚尖将盒子挑开,里面竟放着一颗人头,已经有些腐烂了,脸颊上那片血红的胎记却还能看出来,蒙面男人松了口气。
无常鬼“解决了一个,这就好,其他的也好办。哈哈,喜丧鬼……赵敬放出了假薛方的消息,别人还没什么,这个傻子却上了钩,正好叫我一网打尽。”
蝎王听到“其他的也好办”几个字的时候,双目中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精光,别有深意地笑着。
蝎王“是呢,其他的也不用急,总会一一解决的。”
无常鬼“别的不多说,真薛方和你所谓的钥匙到底在什么地方?如今有线索了么?”
蝎王“你也没有?”
无常鬼“奇了怪了…这人竟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似的,他能去哪里呢?”
蝎王“不忙着找他,先把琉璃甲都弄到手再说,赵敬的心是越来越大,他好像认准了是我把钥匙藏起来的——我料定,他下一步准是将琉璃甲的去向栽赃到鬼谷头上,然后来个暗度陈仓,再顺便巩固他的势力。眼下中原武林乱哄哄的,众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跟着忙折腾,听他一鼓动,很难不跟着他走,他这是要拿鬼谷开刀下手了。”
无常鬼“跟赵敬合作,我早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也没什么,只是….”
蝎王“怎么,你打起你家谷主的主意了?”
无常鬼“不过一个疯子,充其量有些皮糙肉厚能打能杀的本事,总算有用到他的时候了,就叫他跟那赵敬拼上一拼吧,既然他已经到了洛阳,还和你打了照面,可要多辛苦你,‘请’他老人家出来劳动劳动了。”
蝎王“好办。”
此时,楚摇进了门眼疾手快地将门关上,温客行好像还有些困惑,颇为不明白似的,抬手敲敲门,一边手撑在了窗户上,随时准备破窗而入,过一会采花大盗的瘾。
谁知门却从里面打开了,准备干坏事的温客行倒是错愕了,一直到楚摇侧身让他进去,他仍难得一副呆傻傻的样子。
温客行“你是…….让我进去?”
楚摇“不进来,不进来算了。”
抬手便要将门关上,温客行忙推开他的手,钻了进去,眉开眼笑。
楚摇却点着灯,一点要歇下的意思也没有,弯下腰倒了两杯茶,在桌子旁边坐下,她低垂着眉眼,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像是有什么正经事要说似的。
温客行嬉皮笑脸地看了他一阵,慢慢的,脸上的表情也收敛了,端起一茶杯,却只是拿在手里捧着,并不喝,他靠在椅子背上,伸长了两条腿,叠在一起,侧过头看着楚摇。
温客行“怎么,你有话跟我说?是决定以后要以身相许,还是……”
楚摇“不是你有话要跟我说,温谷主?”
温客行话音便卡在了嗓子里,他张张嘴,半晌,才摇头一笑。
温客行“南疆大巫是个厉害人物,你跟着他去,我很放心。”
楚摇“没了?”
温客行抬起头来,看着他。目光穿过眼前这人在灯下柔和了棱角的清秀容颜,想起很多,他觉得自己和这人好像认识了很久很久一样,一眼瞧见她便怦然心动,再后来,是喜欢她合自己胃口,他情不自禁地一路跟着她,看着她,然后恍然,心里第一次知道,原来她是可以这样活着的,那自己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过呢?想着想着,便陷进去了,陷进去就出不来了。
温客行不知不觉中,伸手抚上楚摇的脸,指尖微弯,只是轻轻地蹭着,女子娇嫩的皮肤和他布满茧子与伤痕手掌接触,微有些凉意。
温客行“你可不要死,你要是死了,我一个人活着,岂不是很孤单?”
楚摇“我不可能会死。命是我的,老天爷给了我这条路,再想拿走我的东西,可也不那么容易。”
温客行的手指能感觉到她的鼻息,他眯起眼睛,似乎有些痴痴地。
温客行“那一年,一只猫头鹰,扑翻了一个村民手中红色的水…”
楚摇“村民手里,为什么要端着一碗红色的水?”
温客行“水没有颜色,可若是人血落进去,可不就变成红的了么?”
楚摇看着他,不再言语,温客行好像忽然回过神来似的,游离的目光清明过来,弯起笑眼看着她。
温客行“阿摇,不如你跟我睡一回吧,这么一来你我心里就都有牵挂了,你就不容易死了,我也不容易死了,你看好不好?”
他好像开玩笑似的一句话,楚摇却并没有接招,只是以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他,过了一会才开口。
楚摇“你是真心的?”
温客行笑起来,整个人向她倾斜过去,几乎擦着她的嘴唇。
温客行“我是不是真心的,你难道瞧不出来么?”
楚摇“我……真瞧不出来,平生没见过几回真心,分辨不出,你是不是呢?”
温客行的手指顺着她的肩膀攀上去,拿走了她发间的玉簪,一头乌丝散下来,他的嬉笑收敛了回去,声音很轻,却落地有声。
温客行“是。”
随后闭上眼,贴上楚摇的嘴唇,将动荡不已的心一沉到底,再不顾忌。
忽然,一声惊叫在夜色中炸起来,楚摇微有些恍惚的目光立刻清明了,温客行的动作顿住,两人失神间竟同时就着这样暧昧的姿势一起跌在了地上。
温客行“这个时候….你说,我是把来人清蒸呢,还是红烧呢?”
蝎王站在月光照不到的暗处,全身都罩在了一件连帽的大袍子里,微风吹起来,像是角落里暗生的鬼影。
他手里牵着一个美貌少年,正是方才从他床上下去的两人中的一个,少年身穿紧身的夜行衣,脖子上挂着一根链子,链子的另一端,便牵在了蝎子手里,像是一条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狗。
蝎王看着不知从何处出来的温客行,那一瞬间,竟然只看清楚了空中划过的一道残影,随后那毒蝎子便身首分离了,温客行漠然站在一边,低着头,衣服一滴血迹也没有沾到,唯有左手的四根手指,往下滴着血。
他手中并没有刀剑等利器,却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竟赤手空拳地将那毒蝎的头“切”了下来,难不成他竟是以指风便能凝成剑气么?温客行整个人像是地府爬上来的恶鬼一样,脸上并不带什么特别凝重森严的表情,就是让人忍不住想要退避三尺。
这时候,顾湘曹蔚宁也出来了,各自加入战圈中,楚摇不紧不慢地出现在门口,双手抱在胸前,腰带还松松地系着,目光跳过温客行等人,直接到达站在阴影里的蝎王那。
他目光黑沉沉的望向站在院落中间的温客行,温客行好像轻轻笑了一下,抬起手,在那滴着人血的四根手指的血迹。
或许也是江湖中少见的高手,可功夫都是有师父教,然后按着别人教的,再自己再慢慢摸索,苦练出来的。
虽说修行在个人,可毕竟有师父领进门,他们学功夫的动机,无外乎是长本事,是实现自己的梦想,带着一股子尽管别人看不出,但却实实在在存在的,挥之不去的匠气,可这个人不一样。
这个人的武功,是在数十年里腥风血雨生死之间磨练出来的——他没有口诀,没有路数,只有一次又一次要么活、要么死的选择。
这恐怕是天下最可怕的武功。蝎王微微张张嘴,声音竟有些颤抖,不知是恐惧还是兴奋。
蝎王“二位,又见面了?”
温客行“你找死!”
蝎王“不敢不敢,在下还是很惜命的,既然我们的目标,已经被谷主您保下来了,我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可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温客行不耐烦地看着他,好像他再说废话就要直接将他脑袋拧下来一样。
蝎王“我前来此处,不过是受人之托,传一句话。”
温客行“什么话?”
蝎王“害死泰山掌门的人,暗中做掉沈家家主的人,栽赃嫁祸给高大侠的人,其实都是一位。”
楚摇“是谁?”
蝎王“你说是谁?现在还有谁能一边暗度陈仓地拿着琉璃甲,一边理直气壮地调集天下英雄围攻鬼谷,要将所有知情人斩尽杀绝,再将那鬼谷的'钥匙'和琉璃甲凑到一处呢?”
楚摇“啊”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着温客行。
楚摇“鬼谷的钥匙,怪不得…龙雀说的话我们都闻所未闻,唯有谷主那样心平气和一点都不吃惊。”
温客行“你并不意外。”
楚摇“我没什么好意外的,鬼谷沉寂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忽然出现一个叛徒判出,并且目标直指琉璃甲?他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若是出来空手套白狼,可就太不正常了。”
温客行“不错,谷中十大恶鬼向来内斗不止,以孙鼎和薛方为首,在这之前,不知喜丧鬼用了什么法子,叫其他恶鬼们大部分倒向他,这是以多压少,在谷中,势不如人的一方必死,薛方便铤而走险…….或者他早在策划这么一天,盗走了'钥匙'。”
楚摇“哦,不知用什么法子……”
她说着,也不见怎么动作,人影一晃,便到了曹蔚宁身边,顺手取下他的剑,一伸手扔了上去。
楚摇“接着,你不是要和顾湘他们走么。”
赵敬一路到岳阳,那些毒蝎的杀手才慢慢冒出来。
当年的知情人全已经死光了,如今,只剩下一个赵敬,为武林正道受伤,眼下德高望重,风光无两。
这便是真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