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暮色之前改版（上）

赶在暮色之前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

路险难兮独后来。

悟道虽迟，幸而未晚。

（一）

“她啊，一个专业不对口的研究生，不晓得为什么挤破头来我们这。”

“笑死了，还真觉得自己学历高人一等就了不起，不就是个学中文的吗，一点不实用。”

林菱面色如常地站在打印机边掸去温热的油墨碎屑，刺鼻的味道让人清醒，她当然知道有一群被誉为出色劳动力的刚入职女大学生正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开启一天的八卦，主角往往是林菱。

“别说了，她妈妈生病，赚钱不容易。”所有的嘈杂在林菱这种自在老油条听来都不算刺耳，唯独这句轻盈得出奇，像一根针落进自己的耳朵。

她径直走过去，打印好的文件不轻不重地放在桌子上，刚想拿出自己巧舌如簧的辩论技巧讥讽几句，话到嘴边又僵住。

也是，女大学生值钱，女研究生不值钱。她讥诮的笑本是要反驳别人的暗器，现在看来反是插进自个心窝里。

年关很快就到了。

等到火车时，天上的雪落下来，暮色刚刚好降临，远远几树梅花一年比一年潋滟，妄图照亮沉沉的天色，林菱想，这是漂在外面的第几年啊，想掰着手指去数，却突然觉得挺自讨没趣的，于是靠着颠簸不止的玻璃窗，意识不清地眯上眼。

以前和父母坐火车，她还是很娇气的，总是嫌身边人鱼龙混杂格外吵闹，扰人清梦，不如看一会张爱林的小说，现在却沉沉睡去。梦里是母亲常年输液手，青筋如盘虬，病房里刺鼻的消毒水，他爸爸到处奔走找医生时反反复复那几箱茶叶，还有拿到费用单时，林菱下意识把它藏进裤兜里那个鬼鬼祟祟的举动。

大冬天醒来时出了一身汗，林菱有片刻解脱的狂喜，幸好不是真的，思绪陡然一转，又落寞下去，这些都是曾经真实发生的。

到站后， 她一直蔫蔫地坐上出租车，淮海路一地梧桐落尽，路过扬中时，眼睛蓦地亮起来。

这大抵是看了很多年却念念不忘的雪景罢，灰白的教学楼，一览无余的操场，巍峨的梧桐，娟秀的一池冰雪，端庄典雅的树人堂，屋檐微翘，积着一点白雪，她高中时候总喜欢被几个女生扶着站到池子里的冰面上。

“就在这下吧。”她轻声告诉司机，踩过扬中门口未扫的积雪，她站在校门口。

风肆意的刮起，雪下得寂静，编织成一道参不破的珠帘，目光所及一片苍茫。

（二）

林菱换了只枕脑袋的胳膊，蹭到十六岁少女光滑软糯的皮肤，久违十载的陌生躯体让她陡然一惊。抬起头，阔别已久的画面如潮水重新灌进视野。

和十六岁那年的每一个寻常的午后如出一辙，杨璇打哈气的张嘴大小，林皆月爆粗口的音量高低，同桌顾佳昀买来买去就那么几种的咖啡奶茶，细节分毫不差。唯一的变化可能只是这个以前就想抢着嗦同桌第一口饮料的林菱，此刻怀着一个女人的鬼胎，僵坐在座位上，一副岁月倥偬的模样。

“小傻子过来喝咖啡！今天转性啦，怎么不闹腾了？”顾佳昀在耳边上演交响乐四重奏。

微笑着着那杯咖啡，软白的热气灼得她眼睛发酸，迟迟下不去嘴。此刻的所有人对于她而言，仿佛都太年轻太年轻，像一堆崭新笔挺的白衬衫，浆得意气风发，唯独自己蔫巴巴晾在一遍，还是几经漂白的那种。

那天黑板上的日期用粉笔描得过分醒目，像是一把刀一样非要刻进林菱的眼睛。

五月二十一号。林菱兀自勾起嘴角。

“不考虑一下物化生吗？你明明更适合。”就在昨天，那个心仪已久的男生在得知她要选文之后，一行字缓缓翘出对话框。

“之前你家里人不是让你学理科吗？”林菱心里咯噔一下。

“我其实……不希望和一个跟我不同道路的人在一起。”最新消息一直停留在这句话。

林菱把微微翘起的嘴角深埋进浩渺题海。

顾佳昀一直偷瞄着林菱的脸色，一早来她就觉得笑得仿佛圣母玛利亚降世的林菱格外不对劲，逼问出缘由又倍感世事无常，“别想太多了，选文还是选理，从来没什么对错之分。”

下午第三节课的铃声响起，林菱霍然起身。

品字楼冗长的回廊一前一后走着两个人，拐到隐蔽的角落，林菱突然停下，转过身来，心跳平和，至死不渝的浪漫，也从来只属于昨天的少年。

男生显然知道她的意图，但是在等林菱开口。

“我想好了。”她抬起眼，语气缓缓，发音清晰。

男生高高挑着眉毛，没听错的话，从林菱话音刚落开始，他长长松了口气。“我知道，昨天，你没回我，我就知道了。”眉梢间有点难过，“我好像总是在等，初中做同桌的时候你说上同一个高中就在一起，高中又说能一起分到创新班就在一起，之前你还说能一起选物化生就在一起……我昨天没有觉得文科没前途的意思，就是想给你使个绊子。”

他轻轻一笑，眉心舒展开，又恢复了熟悉的没心没肺的笑容，泼泼洒洒浇在林菱身上：“总是等来等去，我会不甘心的，之前那么默契地把目标都达成了，也没能在一起，这次终于出现分歧，那就更不可能了。”

“认识你好多年了，我昨天也在想，你那么喜欢写东西，怎么能轻易放弃。”他耸耸肩，没有再提什么要求，也没有妥协，“你犟起来猪都拖不动，我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你，那就希望你一片坦途吧。”

林菱眼底有泪花倏地上涌，她咬紧牙关忍了下去，别过头。

你那么喜欢写东西，怎么轻言放弃。

二十六岁的林菱在十六岁的躯壳里发出一阵微不可闻的叹息：“你也曾放弃过很重要的人，去追求你那么那么喜欢的东西啊。”

抬起头的同时也模糊视线，心里一方的铜鉴却一点点锃亮，品字楼的轩窗和水杉肩并肩，一瞥儿月影闪过，一只麻雀倏地动作，追着月亮飞走了，抖落几片簌簌的轻响。

林菱望进男生转身离开的那片背影里，深深地，望进一片海。

也曾破开胸膛，也曾辗转后悔，她知道自己一直于他有愧，却也格外清楚，今日若不明真正的心之所向，来日便是于自己有愧。

有一点点难过的，她自嘲地弯弯唇，嘴边咸咸的泪渍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什么心里话都跟他说，在说出“我想好了”的一刹，她才觉得自己轻盈得像一片载着阳光的羽毛，要去奔赴真正的自由，哪怕幽篁，哪怕山海。

人声嘈杂，阳光和阴影交舞着变，灰尘萦绕着刚刚站立的地方，离开的那个人穿着记忆里非白即红的短袖体恤，她一直想说着并不配他的肤色，不过应该再也没机会。

一杆瘦骨和永远笔挺的脊梁渐行渐远，仿佛也带走了一起刷着理综卷痛苦又快乐的时光。在似火骄阳下，在水杉丛林里，在漫漫人海中，在数各轩窗外，她曾火热地描绘一个人的眉宇可以挨满湖光并水色，一个人的背影囊括着黄昏沮丧的春意，一个人的眼神可以瞬间揉碎风中搔痒难愈的清辉。

一个走路铿锵的男孩，一个破釜沉舟的女孩。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林菱的呢喃在晚风中弥散，说给对方，也念给自己。

千里翠微下岚烟，日光倾城氲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