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虞兮04

上巳节刚过，桃红李白，海棠初开，翠竹嫩柳，正是一派春和景明的绝色生机。半夜雨敲轩窗，惊人尘梦，醒来怅怅然，不忍掀起帘拢，恐见了外面落花曳地，片片凄凉无助。心思一动，再难压抑下惦记，我并非护花的痴客，也在这一瞬间有点点斑斑的疼惜，无法入睡。索性被衣而起，未央的夜色里亮起昏黄的灯盏，唯有多宝阁上的酒杯，折射出幽幽的光泽。

就这样倒了一杯酒，透明的水晶杯，斟上嫣红的羊羔美酒，握在手里，行至窗前，做我与风与雨与花与春结为知己的见证，做我同岁时浪漫与共的伏笔，记下我对红尘烟火的眷恋和浅醉。我用素手初心，温良端庄，赤子情怀，独自秉敬天地，为这份光阴里的荣枯来去，贞静禅意，为我偏爱的繁盛和落寞，也在这孤绝里敛尽芳华，倾杯为自己，在山长水远，物非人闲的当下，得以遇见萧瑟深处的铺陈回顾。

暗香盈袖，故人重逢，我凝眸饮下千年窖藏，忽然与这岁月古今，有了交杯换盏的情义。

身为女子，不曾有过诗酒年华的过往，与我而言，同酒的相识相处，更多的是在旧日书卷里，长安城下醉过的月色，秋千架旁的海棠春睡，湖心亭里的风雅痴客，太多的酒香氤氲在字里行间，让隔世的传奇，有了可以追随的味道。所以，纵然我不懂酒，更不善饮，却依然不避它，认定如寄的人生中，有一份灵动缥缈，只能化开在酒的深沉里。

曾经读书不求甚解，暮然里有了误会，孔明先生高坐城墙上，气定神闲地操着琴，风度朗朗，眉间山水疏阔，看着司马懿如久别的老友，来来来，我用羊羔美酒犒赏你的三军……

不止一次听马连良孤旷绝煞地唱起这一段，我便想着军营的空地上，绵延排开的羊肉和美酒，壮志豪情，家国天下，用这香气一蒸腾，就全都生动了。又想起孔明这个卧龙岗散淡的人，慢板道心曲，面前只缺个知音的人，我都想奔了去，开一坛酒，与他对坐，用片刻光景把云烟说尽，以杯酒之缘留下一丝牵念，丰盈光阴里大片大片的寒。

却到后来才知道，羊羔美酒不是指羊羔和美酒，它就是一种酒的名字，还可亲切地唤作羔儿酒。有了乳名就有了出处，一追问，就到了兼葭苍苍的春秋，在那个诗画田园的古老年代，美丽的羔儿酒如一抹点在岁月深处的朱砂痣，从此可隐可藏，唯独不会黯淡消退。

清朝的李汝珍在《镜花缘》中描绘羊羔美酒系栾城所产，距离我居住的地方极近，我在去岁深秋同它相遇，一见倾心。它色如琥珀，心含琉璃，尤配清透的杯子，光华流转间，不动声色地就让人卸了防备。而且滋味也真是好，没有辛辣浓烈，入口酸甜，余味典雅，顷刻间身心皆暖，无不妥帖，情至面颊如染桃花，恰助红妆。

三杯尽了，我能想象雨过天青，梨花院落，杨贵妃闭月羞花的霓裳羽衣舞，也能想象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昭君故土难回的胡琴哀怨，可仍不信里面怎么会有羊羔肉。

翻着书卷查找，《本草纲目》里记载得清楚。

这是宣和成殿的真方，果然实至名归，不加色素天生丽质，不调香料自成芬芳。

神农氏尝百草，李时珍跋山涉水，他们苦心为人间缝制了数份锦囊，可是拿到手里就明白了吗？总有一份天机需要人一步步诚心朝拜才能看透。自古羊羔美酒的酿造之法就是皇家不外传的秘籍，朱楼高府里的身份象征，生就的贵气，寻常百姓根本喝不起。后来慈悲医者念起益处，“大补元气，促脾胃，益腰肾。”昭告在药方里，任有缘有分的人调制自得。

先不说古时的度量单位与今时有了差异，就是这米这肉这曲，也要分一个天时地利，否则便似失了态的戏子，怎么装扮也不是那个风韵。所以历史的动荡里，秘如美人胭脂醉的羔儿酒，一度失传，几成绝唱。

有钱人家团团坐，羊羔美酒笑颜开。大唐浪漫恢弘的盛世，羊羔美酒一直是宫廷的御品，供皇帝享用，所以最旖旎的那曲长生殿，唐玄宗给杨贵妃过二十岁生日，沉香亭汇集了天下珍奇，面对国色天香的红颜知己，李隆基从数不清的贡酒中特意选中了羊羔美酒。满天的云霞顿时隐去，满地的牡丹失了七分娇柔，都落在这夜光杯里，一朝天子，用整座江山把心爱的女子宠溺。贵妃醉酒后翩翩起舞，玄宗排击奏乐，酒意里浑然忘却天上人间，只要还有对面的这一个人在，就是清平乐事，天心月圆。

宋朝的湘湖边，有青楼的女子只恋眼前，但能销金暖帐下，浅斟低唱，饮羊羔美酒，便岁岁年年。同朝代的大文豪苏东坡也在同客人畅饮羊羔美酒，他挥笔写下了“试开云梦羊羔酒，快泻钱唐药王船”。若生在宋朝，我一定要去和苏轼比邻而居，琴棋书画，诗酒茶香，个中真趣，他无一不精。而他的家乡，恰恰就是河北栾城，再往前追溯到唐代，他的先祖苏味道，刚好就是酿酒大家。

宦海沉浮，鸾台进退，苏味道看过太多无奈，委身现实，把曾经的热忱化成了明哲保身的平庸。时人讥讽他苏模棱，在位不谋政，他无意辩解，只在自己府内升起炉火，广集古方，醉心酿酒，开坛时，幽香浮动，吸引了大批慕名而来的雅士墨客。苏味道也乐得如此诗兴，举斛流觞，月辉同赏，把机心忘却，只要匆匆流年里此刻的逍遥。

火树银花，暗尘随马，还在意什么权势财帛，玉漏催入老，一辈子不过数十载，几杯薄酒便能道完半生，还有多少事值得说清，又有多少名利值得去争，手里握着桃李春风一杯酒就够了。清净才有长安，豁达才是传家的善言，苏味道酿酒怡情，在四季更迭里锤炼风骨，血脉传至宋代有了“三苏”。

如今，传说中的羊羔美酒已被研制出来，经典重现，未饮即醉，含笑间，多少秘密落到了屋檐。羊羔酒30道生产工艺，每一步都是成全，还得要当地黄土上长成的黍米，绿色喂养的羔儿，还得有这方水土孕育的雪梨，再加上十八味名贵中药材。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再添一份酒工的庄重，不可缺的一抹洒脱风流，手里的这杯酒，才有指日可待的味道。幽暗的酒客里，静谧如初，仿佛过往都沉沉睡去，不受任何侵扰，就封坛在时光深处。交融、包涵、释放、蜕变、沉淀、守候、传递、交付……都是不可说，不可说的誓言。人间味，莫过于此。

小楼一夜听春雨。我的心里也已平静如初，隔着朦胧的窗子，看外面花瓣飘散，美得凄然刻骨，纷纷有了生命的照见。如若这就是归宿，不需与任何人道别，却也清静。何况还有我，还有这怀送行的酒。

一壶老酒喜相逢，我亦假装一醉，以文字下酒，收拢千年诗意，酿尽孤独。此后交付给光阴晨暮，一藏十载或更久，守候的深情，永远温柔明净。只为回首时，酒香仍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