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缺花残

“月缺花残莫怆然，花须终发月终圆”

——唐.温庭筠

一本写着他名字的日记出现在他书桌上，日记的主人却不是他。

他无言，只是将日记放进书包的夹层，放在了朋友开玩笑时不曾乱翻的地方。少顷，朋友在门口喊了他几句，他回过神，背起书包，出了教室门。

正如他所料，这个年纪的男孩们活跃，朝气，甚至所做所为有些恶劣。男孩们随意翻着彼此的书包，也许他们中的一两个发现了那本日记，却没留心。毕竟，日记本的款式像他在用的，且扉页写着他的名字——李铭。

日薄西山之时他回了家，来不及写作业，他先把日记取出来。灯光照着每个字的轮廓十分清渐，他却用手不停擦拭着眼镜，他眼前似乎愈发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水雾溟濛映得字迹是有些模糊了，他重重磕上眼，好大一片阴影，在他重新张开眼时，几乎在同一时刻，纸页上晕开了一团墨迹。

自己是什么时候再次遇见她的？李铭思索，仿佛真的置身于那一年的秋天，和隔壁斑的她遥遥对视，看她嘴角微扬，一个浅笑。

那一年的秋天鲜少有风，正值九月，阳光虽不似夏日中那么热烈，但总归不是让人好受的。军训中的新生终于得到原地休息的指令，个个兴奋极了。她转头向四周看，不经意对上人群中的一双眼，是他。她微微一笑算是回应，却看不到他近乎无神的眸子里，映出一道人影，闪闪发光。

那年的秋天来得很早，十月，气温已经降下来了，早上到教室时他的眼镜起了薄薄的雾。他伸手擦去，目光却瞥到桌上的一封信。封面上写着他的名。他顺手打开，"愿山有木兮而卿有意……”没有署名。但熟悉的字体让他很容易猜出寄信人——白芷。他没回复，只是悄悄将信展平夹进书中，再不多表现出什么。

在放学的路上他见到了寄信女孩。那天的雨很大，他悄悄把眼神沿着伞往外看，发稍上的一抹深绿闯进他的眼，是她。白芷没有带伞，于是那抹深绿染着雨珠，在雨幕里若隐若现。李铭想叫住她。"白——”话还没说出口，他猛然看到淡紫色的伞遮住了深绿色的发带，再往右，是个背黑书包的男孩，两人挨得不近，一路谈笑风生。他心里突然一紧，攥着伞柄的手指尖都发白。

李铭以为自己不会再遇到她了，但重逢确实来得快。是正午，天气是有几分寒冷了，他混迹于人群中走过，猝不及防撞上一双眼，比她的更大更亮。"白芷，快来。”他看清那人面孔——雨天背黑书包的男孩，也感到她的眼睛一直注视着自己，他默默走过不言语，冷不丁一个回眸，却发现她的身后，另一双眼睛注视着她，耀耀生辉，可她没察觉。

又一封信，他打开小声地读：“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周朴的诗。他又细细将纸展平，夹进书里。

可能"如他所愿”，很久一段时间，他都没有遇见她。

他苦笑一声，收好了那零零几封来信，可能她有自己的生活了，他想。

她确实过着自己的生活，但他只猜对了一半。她将心意写进日记,不再吐露。

李铭想，他的故事要告一段落了。也没有多打扰。

凛冬已至,天气冷得不像活。换座位了，白芷的后桌是个不太熟悉的男孩。年少时的喜欢没有理由，同桌女生几乎每天请她帮着写些东西给他，她没推辞。于是一笔一笔写下壮美而凄凉的诗篇。收信人总是由同桌女生亲手写下——“王鑫”，他的名字。

同桌女生如愿，但很快又失望。“在青春的一切迷惘;一切愁怅；一切情；一切伤；一切失意；一切坎坷；尽在不言中。”她最后请白芷写下这句话作结尾。

放寒假了。“新年快乐！”对话框只有这几个字。“新年快乐。”李铭回复了一句，欲要再说些什么，却一字一句写下又一字一句删去。最后他什么也没说。页面只有孤零零的两句“新年快乐。”显得有些可笑。明明很熟悉，却拘谨的像陌生人。

在第二年李铭的生活还是平平淡淡，只是白芷不再出现。他总是翻着零零碎碎的信件，妄图找出一点白芷的痕迹，可是没有，他突然发现，他已经好久没收到来自楼下的来信了。

又是新年。李铭依然是只收到一句“新年快乐。”他几乎有一瞬间感到落寂，依旧是礼貌的回复后，不再言语。

在来年夏天的时候，白芷的同桌成了那个秋天为她撑过伞的男孩——林昭。两个人很快十分熟络。

是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晚习课，大多学生还在伏案奋斗，也有些人在窃窃私语。白芷和林昭小声说着话。前面说了什么已经记不住了，但那一句她确实听得分明：“你可以相信她磕cp的直觉的。”他几乎是鼓起了半生的勇气。最后是怎么回复也不记得，总之在那个夜里，一株向日葵开始萌芽，一点点长大。

还是一个晚自习，教室里大多学生还在伏案与作业奋战，白芷率先搁笔，她对前桌的朋友说了句：“好累啊，我要学习如何做一只兔子了。”她边说边摸了一把书包上的兔子挂件，可能是声音小，朋友没听到也没回复，倒是同桌男生回了一句：“你负责可爱就行。”她听了没有言语，但夜空中的向日葵分明又长高了一些。

但世事无常，她和别的男孩在一起了。林昭认识，甚至很熟识。——王鑫，那个曾经坐在她后排的男孩。尽管在相处的时间内两人都可能怦然动过心，但他最终把这份念头藏在了心底。眼前的女孩子笑得甜蜜，林昭却不忍再看，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欲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半晌，他背过身去，闷声道：“恭喜你啊，白芷。”。他脸上看不出来情绪，直到白芷走到教室另一边，他松手，眼里似乎划过几抹晶莹。

林昭出了教室，顺便拽上了不明所以的王鑫。“好好对她。”他语气似乎是轻描淡写，但任谁看都是一种深深的落寂。“我会的。”林昭得到这句承诺，就走开了。甚至没理会王鑫的呼喊。

他们好像都把彼此放开了，从相识、相处、相知再到疏离，一切似乎都是照着时间的轨道行驶的。只是有什么东西匆匆离去,渺小飞快的落了地。

生物课，林昭把座位让给了王鑫。他坐到了他们的斜后方。他尽量低头，把说不出的情绪藏起。可他必须要抬头了——老师几次看他，下次可能被点名。终于他无奈抬眼，却看到他们的手，——十指相扣。刺目。他能感到手在不住的颤抖，尔后，开始不自觉的胡思乱想：她的手小小的，他握的那么紧，握疼她怎么办？若是自己牵她的手，一定会小心地把她的手整个包进手里……她的手经常很凉……直到白芷不明所以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惊醒而她惊叹——那双眸子里分明是大片枯死的向日葵。

仲夏，风吹过，把誓言带到了虚无的天空。她躲来了堆满书的书桌后的阴影里,遥遥的望向窗外。窗外一切明净，蝉鸣燎燥，是栀子花开的季节。窗内理想与现实拉开战线，老师喋碟不休，身形沉入阴影中，似是格外素净的水墨丹青。但那个像栀子花的男孩子离开了。曾经的承诺被毫不犹豫撕毁，原因倒是不痛不痒，无非就是新鲜感过了一类。白芷确实落魄过一段时间。但学业十分繁忙，她并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这些事。

直到国庆长假，才有了些空余时间。白芷打开某软件看了会儿小说。作者文笔算不上顶尖，却很细腻柔美，她看了一章又一章，是别人的故事，她却突然鼻头一酸，眼泪顺势滑落。

“这么久了,只有我还学不会释怀。”——一条朋友圈。不久手机的提示音响个不停，她抹了把眼泪，看了一眼。是林昭。“别哭啊……”她划过聊天框，眼泪终于再次夺眶而出。

再后来王鑫没有回复最后一条消息，更没有说再见。白芷也很默契的没有再发。就这样，他们也许消失在了彼此的世界里。有些事可能没必要再去追问，当回头看时每个细节都是答案。

之后就很巧合，像童话故事里一样，林昭和白芷又渐渐走到了一起。再往后，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他们相爱。但永远在试探，永远在暗示， 永远是胆小鬼。白芷不敢说，林昭也是。毕竟，万一不成功，真的可能连朋友都做不成。

是初冬。几根棒棒糖送到了白芷手上。来自林昭。白芷微笑致谢，却听到他说：“你昨天不是说想吃棒棒糖了吗？给你买啦！”白芷突然觉得感动。——原来随口说出的某句话真的有人会放在心上。她勾起嘴角,和林昭相视一笑。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两人的关系确实没发生什么实质性的变化，但在看不见的地方，两颗心相吸相拥。

是夜。朋友圈里出现了好多好多的“我喜欢你”。白芷明知道是游戏，却还是点了赞。心说：“勇敢一次吧！”于是她在对话框中沉着打下一行“请预祝我表白成功。”接着不见踪影。

“我感觉我喜欢上了一个人。”林昭看着对话框中的消息，神情一阵恍惚。他手几乎颤抖，“好…”，“我帮你。”“是谁啊？”……他说完这些，便扣上手机，既为此有些想知道是谁俘获了她的心，又有些害怕。突然，他听到一声提示音，几乎急不可耐的翻开，对话框中只有一个字——你。一瞬间他错愕，一股疯狂的惊喜笼罩着他。一时间他手足无措，甚至忘了回一条信息。白芷这边间许久没有回复有些害怕。“对不起，我唐突了。”几乎同一时刻，两条信息同时发出。后来聊了什么概不赘述，只是两颗心穿过慢慢长夜终于相拥在一起，而夜空中的向日葵在此时绽放，是星星的模样。

如愿以偿。真的如想象中那班。白芷开始写诗了。她写风，写蝴蝶，写向日葵；在黑暗与夜之后，她开始书写黎明，和这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林昭曾问过她，为什么是向日葵呢？白芷笑着看他，一看，便彻底移不开眼睛了：“因为向日葵的花语——沉默的爱。”以及另一张小纸条，林昭打开看——“入目无他人，四下皆是你”。

他们确实不像其他人一样拥有那么多聊天记录。在上学的日子里，深夜，写完作业后他们会给对方写信。白芷写给林昭的包在她亲手折的信封里，而林昭写给白芷的则被折成一只只展翅欲飞的蝴蝶。那纸蝴蝶似乎承载着少年最真诚的爱意，在清晨飞向他思念的人手里。

几条语音。白芷点开，她听着那声音，磁性，温柔，像是重力的吸引，每分每秒都想向他的声音靠近。就是这样美好的声音，在绘声绘色讲述着月亮小姐和地球先生的恋情——睡前故事。她插上耳机，听着听着慢慢睡着了。梦里是那个少年，青春阳光，意气风发。少年眉眼弯弯，朝她笑着，走着……

时间总是匆匆而过。转眼在不知不觉中一个月时间过去了。林昭从前面转过来，看着白芷。白芷有些期待道：“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你猜是什么？”林昭笑着应道：“我当然知道呀，——三十天纪念日。”林昭的眼睛很大很亮，此时此刻，他目光所至，皆她一人，她在他的眼中，闪闪发光。

白芷写了一本书，是在好久以前开始的。她将林昭写进书中，毫不吝惜笔墨去描绘那个少年的美好。她将深沉的爱意命名为篝火，有人问起时，是淡淡的一句：“坐在篝火旁，怎么会感受不到热量？”后来她确实亲自证实这句话的正确性。她说：“以前我只能祝他前程似锦，现在可以加上一句了：‘未来还要有我’。”

此时此刻，白芷在尘寰中笑得甜蜜；此时此刻，林昭在不远处看着白芷，嘴角的笑意就再也藏不住了；此时此刻，王鑫有了“真正”的心之所向，笑得放肆；也在此时此刻，李铭翻开记忆的最后一页，他知道白芷如今幸福，是高兴，还是遗憾身边的人不是自己？……他连带着翻开手中日记本的最后一页：“月缺花残莫怆然，花须终发月终圆。”没有落款，只剩这一句话。他喃喃念着，随后快速合上了本子。也许就像歌中所说：“心之所动 就随风去了……”

月缺花残。在最后的最后，月缺，但星星的存在让夜空不再单调；花残，但花最终留住了微风习习。

“月缺花残莫怆然，花须终发月终圆。”温庭筠的诗。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