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然后我又问了一次，我当初的那个问题。

陈翊揉着我的头发，像第一次我遇见他的时候那样笑着说，我的小姑娘配得上更好的人。

那时候就是真的明白了，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感情，是堪比亲人的存在。他可能不能像朋友一样时时陪在你身边，不能像恋人一样照顾你的衣食起居。但是只要你需要，他是会第一时间出现的。

在你每一个你最需要的时刻。

　　后来，我也慢慢开始笑，开怀大笑，皮笑肉不笑。至少，陈翊在的时候，我特别愿意笑。

“你在哪儿？”

“回家路上。”

“快点回来，你姥姥她没了...”

像每个听见噩耗的都不愿意接受事实的人一样，我直接挂了电话，反复的和他确认刚刚我听见的只是玩笑。但是陈翊的表情告诉我，这事不是玩笑。

回老家的路上，我和她生活在一起的记忆像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逢年过节，桌子上一定都是我爱吃的菜式。每次回去，她一定都备好了我爱吃的水果。知道我体寒，被褥一定是晒了又晒的。一辈子不会用电子产品的老人，也学着用了手机给我打电话。小院儿门口是那颗粗的需要两个成年男子才能合抱住的皂荚树，院儿里是我撵过千百次小鸡的鸡窝，因为爱吃葡萄，种下了葡萄藤。小院儿里的泥土地，早在她把我锁在小院里去给我买爱吃的零食，而我挥起锄头在地上挖了一个又一个的坑，她回来急急忙忙收起锄头，说乖乖，别挖了，摔到了怎么办，而我自私的以为她是出门玩不带我回她一句，摔死你的时候，悄悄换成了水泥地。

“末儿，妈妈再也没有妈妈了...”

下车之后，我就听见母亲这么对我说。我跪在她的棺材前，一遍一遍想，为什么，为什么年初三的时候最小的哥哥生日，她做的是我爱吃的菜我还没有留下来。为什么，为什么在她出门留我的时候，我还执意要走。我本来就没有姥爷了，就剩她一个偏宠我，为什么当时一定要走的那么坚决。

我所有的情绪在看到她遗像那一刻，土崩瓦解。家里还是从前的样子，我娇气怕蚊子，她的大蒲扇还在房间的桌子上，花露水也在，抽屉里还是放着我的小皮筋，床上的被褥还留着她的味道。她答应我要等我考上大学，等我工作要给她压岁钱，要看我结婚，要等我嫁人...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呢。

我可是她唯一的外孙女啊。她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我了。

我对着她留下来的东西，哭的像没人要的孩子，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最小的哥哥，关上她的房间门，给我擦着鼻涕，眼睛红着，“以后，我们两个不抢了，再抢，就没人替你教训我了...我听舅舅他们说，姥姥走的时候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我知道你难过，因为我那会也是在她身边长大的啊，但是她特别偏向你你没发现吗，她给你的东西和疼爱，就没给过我们这些个男孩子...你总是跟我们争姥姥最爱谁，但其实我们都知道，姥姥嘴上不说，但是打心眼儿里最爱的是你这个外孙女。你看看她挂在床头的那个大相框，里面的照片是不是大部分都是你...我知道小时候是我欺负你最多，但是你也是我唯一的一个妹妹，我也是爱你的，每一个人都很爱你，只是对于你来说，我们所有的爱都比不上她在你心里的位置，甚至可能你爸妈都比不上。”

“可是你知道吗，我妈跟我说，我再也没有妈妈了，但是她想过吗，我再也没有姥姥了...她为什么不能再等等，为什么骗我...为什么！”我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随着他说出的那些话，崩了。小哥哥抱着我哭，他说，“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她了，你没有姥姥了，我也没有了，所以这次我们扯平了...今天开始你要像个大人了，没有人再能为你幼稚的行为负责了。你可以尽情的哭，没有人会笑你，你今天想怎么样，也没有人会怪你，每一个人都很爱她，但是她最爱的只是你啊，陈末。”

晚上的时候，我给手机充上电，听着院子里所有人的抽咽，给陈翊发了短信——你们都是骗子。然后收起手机，擦干了眼泪，拉着小哥哥，抱了一箱啤酒，坐在她睡过的床上，一边回忆她一边喝。

那是第一次，我当着家里人的面，喝了那么那么多酒。

守灵的一夜，我和他对着喝了一夜。我一直以为我不会喝酒，不能喝酒，但是那一次喝完酒，我感觉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入土的时候，所有人推搡着我要我上前见她最后一面。我开始恐慌，推开大人们，锁在她的房间里，不看，不听，不想，以为这样就能逃避她已经离开我的现实。但是吊唁的声音通过各种地方，进入到我的脑海里，逼迫着我不得不认清现实。

她是真的，已经离开我了。我没有姥姥了，没有避风港了。

再也没有人在我追着小鸡仔的时候跟在身后怕我摔了，再也没有人给我摘葡萄了，再也没有人给我摇着大蒲扇坐在葡萄藤下，看着星星跟我说哥哥们的故事了。

再也，没有了。

　　母亲整日的以泪洗面，父亲要工作没有多余的时间悲痛。我有了更多的时间和空间去想念她。当然，伴随着酒精。

生日的时候，我没有多高兴，因为想起来往年的生日她都会给我做上我爱吃的或者来不及回去的时候她补上。但是陈翊送了我一份拼图。一千块。《名侦探柯南》里，柯南护着小兰在身后的样子。他说，我的小姑娘，就应该被人这么保护着。

于是在手上好了没有多久的夜里，我又开始自虐。可能是因为酒精上头，有一道伤太深，我哭着给陈翊打了电话，在医院的走廊里，他抱着我哭。

“你别怕，你放心，我在，你给我打电话你就算在天边我也去找你，你不要这个样子了好不好，我特别怕，我真的特别怕，我怕你哪天突然没了我都不知道...”

“我不怕你变坏，我不怕你变成坏孩子，我就怕你这么伤害自己，女孩子的手是第二张脸，你能不能，能不能因为我爱惜自己一下...”

我红着眼，我说，“你知道吗，我疼，我特别疼，我疼的快要疯掉了。她骗我，骗我说会等我上大学，会等我工作了给她发压岁钱，会看着我嫁人，她为什么要骗我？你也想骗我！”

他慌了手脚，第一次见我发那么大的脾气，又气又急，一遍一遍点着他心口的位置，眼眶通红，“你是不是要这里痛死，你才明白我看到你这样我多难受你多重要！！”

我说，“陈翊，可是我觉得，我好像已经坏掉了，已经死掉了...”

他擦了擦眼泪，带我离开了那个比教堂听见过更多祷告的地方。站在山顶，指着月亮对我说，你相信我，我陈翊不会骗你陈末，我会一直一直坚定的陪着你，他们都想做温暖人心的太阳，但我只想做你一个人的月亮。别再做傻事，也别再伤害自己，我看着是真的心口疼。

当时我不懂，“我只想做你一个人的月亮”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很多年后的今天，我看到了从羡的《招惹》之后，我才明白，原来月亮是可以拥抱可以拥有的。是能够触碰到的啊。

每一次崩溃到极点的时候，我都能再想起来当时那个少年说这句话时的样子。

我开始夜不归宿，开始变得酗酒，约着三五个好友在深夜的大排档里就着啤酒的泡沫和烤串的香气，聊起来各自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的伤口。每个人都从神采飞扬变得麻木，借着酒精和月亮，开始嚎啕大哭。

我靠在齐晟的肩上，酒精已经占据了大脑，叫了烧烤店的老板又给我们上了两箱啤酒，四五支白酒。大家都在起哄着说着今晚干脆不醉不归的话。我也应和着，把所有的心事都扔到脑后。去他妈的难过，爷我今天就要不醉不归。

“你可别再喝了，吐了得多难受。”齐晟拿纸巾擦了擦我的眼泪，我利落的扎起马尾，“酒这个东西，都是吐完了再来的，我们这群人啊，能遇见，我神他妈开心，真的。”他见我那样，也没再劝我，一群人划起了酒拳，我笑得特别开心，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是忍不住了拼命掉。像个慈爱的老母亲一样，坐在酒桌上，看着这些人从觉得我是个女孩子矫情，到后来接纳我，甚至豪气万丈地称呼我一声“末爷”。就会莫名有一种电影里的不真实的感觉。于是我也加入了他们划拳一组。平时相处就没把我当女孩子看，在酒桌上就更不可能把我当女孩子看了。

所以毫不意外的，陆续加上来的酒，都进了我的肚子。也毫不意外的，胃里开始像火烧一样的疼。一群人慌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说拿我手机给陈翊打电话，结果没电，借了公用电话。接通开始，我眼泪就一直掉说不出话，听见他那边在打牌，我又把电话给挂了。结果他又给我打回来，一接我就哭，又疼又难过。就只听见他那边在骂骂咧咧的，然后突然安静，压着脾气问我，“先别哭，你在哪。”然后齐晟就告诉他现在是怎么一回事。然后就去了医院。

洗完出来的时候，嘴里都是苦的。我又没力气，就看见他抽着烟坐在台阶上等我。一看见他我又开始哭，他挠挠头，又气又无奈，“祖宗，你别哭了，你哭的我心口疼。”我那会可是真理直气壮，把自己喝成那样我还觉得是我受了天大的委屈。他又问不出个所以然，就转头问他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气的跳脚，骂又舍不得打又下不去手，“你就作！你就给我往死里作！”一脚揣在消防栓上，“你看我以后还管不管你！”这话一说我就觉得我更委屈了，本来都没准备接着哭，硬生生又红了眼。

“你别哭了，真的，你是我祖宗...”

“我都是你祖宗了你还说不管我不理我！”

“哎哟，我真的就那么一说。”

我就一个人往回走，陈翊又跑过来抱着哄，“你别当真啊，真的，姑奶奶，小姑娘，我真就那么一说，我不管谁我都不可能不管你啊。”

但是那会也是真的钻了牛角尖，就什么也听不进去，一下子把他推开，“你别管我了，以后都别管我了，我这人挺麻烦的，脾气差不好哄。”他也气急了，“行，你长本事了，你有本事以后别来找我，我也不去找你！”

急了眼还记得连“他妈”都不带的男孩子，是真的温柔至极了。

我也特别有志气的真的没有再给他发过消息，不给他打电话。但是又忍不住去关注他的消息，忍不住去他家附近转转，万一就遇见了呢。但是又特别生气和委屈，觉得他和她都觉得我是傻子好骗又好哄，信誓旦旦的跟我说着不会不要我，不会不理我，但是最后的结果好像都大差不差。无一例外的都慢慢地以各种方式离开我。

　 天气又开始转了凉，烤红薯和糖炒山楂也都慢慢出现在各条街头巷尾。我就忍不住的在想，可能这次，我是真的把他弄丢了。

穿着小皮靴踢踢跶跶的踩在结了冰的路上，越走越沮丧，越走越觉得难受，嘴里碎碎骂着，小骗子，还说一直要陪着我，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说不难过是假的，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人，能像除了父母以外一直毫无底线的去包容着你所有的错处，接纳你所有的肆意妄为。但偏偏当你拥有了这样一个人之后，你就贪心的想要从他身上汲取更多，索要更多，最后什么也没有剩下。

“新鲜出炉的糖炒山楂，吃不吃？”

陈翊像变戏法儿似的突然出现。我瞥了他一眼，赌气不想理。但其实高兴着呢。“你别不理我啊，祖宗~”他又蹦到我面前，举着我最爱的糖炒山楂。我白了他一眼。

“不知道是谁说，有本事就别找某人。”

“这不是我嘛，我小姑娘本事最大，我最没本事，不然怎么会来找我们家小姑娘。”

论皮我皮不过，论理我也不想跟他论，一口咬掉山楂球就算是原谅他了。反正我也没什么志气。他见我开心了，又开始念叨从前我摔断过手的事。

“跟你说了一百遍，你就是记不住，天这么冷，你就穿这个，还穿这种不防滑的鞋子，怎么着，你是轮滑不学了改学溜冰了？”骂骂咧咧在我身前蹲下，“上来，免得呆会再把右手摔断一次。”说的比骂的还难听...但是又不想反驳他，毕竟又不是谁都能惯着我这脾气。

阿沐说，我觉得你那会连命都是他给的。你没有过的东西，他以他的方式全都给了你。

对啊，他很好，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特别好。就好像我认识他那么久以来，完完全全想不到他有过哪怕一次对我不好。

“喂，你这样，我以后很难找到男朋友的你知不知道。”

“找不到就找不到呗，我们家小姑娘以后长开了不知道得招多少男孩子喜欢，真愁...”我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那以后我干脆不找对象了，免得您老人家少生华发，老的快。”

“那不行，那怎么能行，”他一字一句，“你要是找到对象了，你得先带来让我看，然后再让他们看看，我们答应了，你才能跟他在一起，要不然，他欺负你怎么办...”

你看，他连以后都给我盘算好了，就怕他的小姑娘受了气。事无巨细的照顾着我，把所有的偏爱和疼宠都给了我。周崇光说，你要相信这个世界上一定会有一个爱你的人，他会穿越这世间汹涌的人潮，一一走过他们，怀着满腔的热和沉甸甸的爱，走向你，抓紧你，他一定会找到你，你要等。

但是其实你再也没有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