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离开天界之前,元朗最后看了一眼已经空空如也的墙壁。
无支祁他们跑了,天帝走了,禹司凤一伙人也回去了,所有人都像繁花流水一样一一退去,只留下他一个人在这不属于他的、不容他的天界清醒着、孤单着、回忆着。
他伸出手去碰那面墙壁,神鸟已经从画中走下,在他指尖停留的地方曾经有一朵不是很好看的血色郁金香,那是一种看似无情、心中空空的花,她总是穿着魅惑的衣裳,涂抹轻柔的脂粉,在笑颜里盛放,在暗角处凋零。他曾尝试过把她留在世间、尝试过让她永远开放,但最终没能冲破她冰冷的、呈保护状的花瓣。
指尖的血迹被风干,伤口还没愈合,他再一次把它划开,在原来的地方画了一朵与之前一模一样的郁金香——这一次,不会再消失了吧。
他转身离去,此后千万年时光,大概再也不会踏入这方天地半步。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天界无情,妖族无趣,还是人间值得流连。
他行过崇山峻岭,踏过荒野大漠,辗转过苍凉辽远的西域,梦回过缱绻柔糜的江楚,在草熏风暖处驻足,在阴寒飘雪处停留,山一程水一程,不知疲倦地踏过人间的每一个角落,感受人世的每一段旧事。
红尘来往循环,他已经记不清是哪朝哪代、今夕何夕。
这是一个天高云淡的好天气,风吹草低见牛羊,草原上长着一色青翠的新草,清莹莹的溪水沿着两岸的草丛流淌远去。太阳照在水面和草尖上,一片清淡舒朗的金光笼罩着着平平整整无边无际的草原。
风从远处送来银铃似的叮当声,那是牧人脚上、衣上的铃声在风中碰撞,伴随着这清脆的声音一起传入耳的,还有峭亮的歌声。
一个浑身火红的姑娘坐在溪边,百无聊赖地翘起脚,用鞭子拨弄岸边丰茂的水草。她眼神好得很,见到有人过来,远远地便向元朗挥手:“嗨!这儿!”
“我们……认识?”
女孩笑得眉眼弯弯:“不认识呀,打个招呼嘛!”身旁最近的一只羊像是在应和她的话,乐呵呵地打了个响鼻。
元朗并不打算搭她的话,在他看来,这姑娘颇有些聒噪,脸上那笑也假模假样的。
这让那红衣姑娘觉得很无趣,她努努嘴也不再说话了。过了半晌,日头已经到了正中,那姑娘八成是饿了,捉起鞭子把羊群往一处拢拢对他说:“我要回去吃饭了,咱们有缘再见。”
她走了很远后又回头,看见元朗还站在原地,猜想他是不是迷了路,或者是外乡人没有地方去,便又掉头回来牵他的袖子:“去我家吃顿饭吧,要给钱!”
元朗无声地笑了笑,又是一个爱钱的女人。
他这才开始仔细打量她——这姑娘生得清俊挺拔,眉骨隽逸,眼睛圆亮,小巧玲珑的鼻子微微翕动,秀气而娇嫩的嘴巴显得有些任性,整个面容与身段都光彩照人,像江萍,却又比她乱用脂粉污颜色的模样高明多了。
“我若是没钱又该如何?”
“留下来替我放羊,或者——拿命赔!”
“凭你?”
“不行吗?我身上可有刀。”
元朗嗤笑一声,扬首睨着她腰间的那把短刀,“这刀出过鞘吗?连刃都没开过吧?”说完又摇起他那把玄黑的、冰冷的扇子。
“出没出过鞘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那姑娘冷下脸,瞬间变得凛冽异常,宛如也经过了雨雪风霜催剐的岩石一般。
有意思。
他突然想走近她、了解她。
“你叫什么?”
“柳枝。”
“枝上柳绵吹又少,好名字。”
“不是攀高枝的枝,是一只羊两只羊的只。”
“哦?倒是少见,难不成你家世代都以牧羊为生?”
“嗯,我阿爸说数羊是天下最高兴的事,他希望我每天都高高兴兴的,每天都有羊数。”
“那怎么不叫你柳羊?”
“你怎么这么难缠!”那姑娘一时恼怒,举起鞭子就要向元朗打过去,却被他一手擎住,“还是个有气性的主?”
他翻身反扣住她的手,将鞭子悬在她脖颈上:“我倒要看看你的气性有多大。”
“那你怕是看不到了。”话音刚落,一把短刀就抵在了他肋下。
人影错落,光阴流转。
元朗眼前的场景开始交叠,仿佛不是置身于云水茫茫的大草原,而是风沙满天的敦煌,眼前也不是明媚泼辣的红衣牧羊女,而是满脸怒色的江萍。
那天他也是这样扣着她的喉咙,几乎要拧死她,逼得她情急之下一只金簪扎进了他的胸口,现在想想她扎进去的只怕不仅是金簪,还有她自己——她在他心上捅了好深的一个窟窿,可惜伤口太小,没有人看得见,也不够要了他的命。
后来事情清楚了,她把他当成了西夏人。可笑至极,元朗这个名字很像蛮族吗?他一口气憋在心里撒不出来便总想去瓦舍里找她的麻烦,谁知道找着找着把自己的麻烦给找来了。
他至今都搞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就不想为难她了,为什么突然想带她离开那个地方,是因为她偶尔流露出的麻木吗?是因为她看他时候的孤独吗?还是因为她连珠的妙语、含笑的眼睛、鬓边的红花?
是了,是因为她鬓边那朵红色的郁金香。
说到底,还是他替她簪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