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浣花溪上见卿卿

江萍“胜败乃兵家常事，郎官不必介怀，安心养伤便是，等过两天能走动了我便告知父亲，让他把你带回家中医治。还望您不要怪罪，我孤身一人不便于将外男领至家中……”

昊辰“自然！无论如何万不可有碍江姑娘名声。”

他的脸上浮现出激动的神色，忙不迭地解释，江萍连声安慰他。

她细细地打量他，这约莫是个高大挺拔的年轻郎官，清华出众，周正齐整，却又彬彬有礼、进退有度。唯有一双桃花似的眼睛潋滟生姿，长长的睫羽覆于其上，遮蔽了世间纷尘光影，望向她的时候目光如炬如星却又深若幽潭，一笑便云开雾散、惑乱苍生。

她像是中了蛊一样，呆呆地问：

江萍“还未请教郎官名姓……”

他无声地笑了，大大方方回答：

昊辰“我叫昊辰，取星辰之意。”

说着就要拉她的手，想在她手心里写下他的名字。

刚触碰到指尖，江萍就像是被烫着了一般迅速缩回，神色不自然道：

江萍“我……我会写！”

昊辰“江姑娘曾读书习字吗？”

江萍“嗯，家父是汾州道的先生，元符二年中了举人，只是才学有限无缘仕途。”

昊辰“元符二年？那是先帝时候的举人了，官家爱好诗画书法，难怪令尊沦落街巷市井。”

江萍“不敢不敢，好歹还有俸禄余粮，比起寻常百姓已是万幸了。”

昊辰“令尊把江姑娘教得很好。”

江萍“什么？”

昊辰“没什么，天色已晚，姑娘还是早些回家吧，我自己照料自己便好。”

江萍“那昊辰郎官多多保重，我先走了。”

昊辰“天熏露重，江姑娘，路上当心。”

江萍点点头，一步三顾地回了家。

第二天大清早，她又早早地赶往前塘，径自来到了那间竹屋。怕昊辰还没起扰了他休息将养，她便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倚着门框打盹，昊辰在窗边隐隐看见一个土黄色的身影，知道是江萍来了，无奈伤重不便起身，只有侧身向窗边大喊：

昊辰“江姑娘！进门罢。”

江萍猛地惊醒，隔窗对着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边拍打身上的尘土边进了屋。

昨天那身衣裳湿了水，今天这身想必是新换的，可她的衣衫怎么都这样灰头土脸的，一点没有年轻姑娘的鲜亮气？

这样想着，昊辰心里有些愧疚，看她今日这副样子，昨日想必心情好，还是特地打扮了一番的。她昨日是什么模样来着？哦，也是一身土布黄衣，但腰间系了一圈络子，头发高高挽起，上头别了一只亮闪闪的小蜻蜓。是蜻蜓？还是蝴蝶？他记不清了，怎么今天没见她再戴？

心里想着，嘴上就问了出来。他指了指她的发髻，

昊辰“怎么今日不见姑娘簪花？”

江萍摸着鬓角微笑：

江萍“大约昨日落在塘里了，不妨事，镀金的不值钱。”

昊辰“是在下连累了姑娘，来日——”

江萍“郎官多礼了，真的不妨事，我戴与不戴都是一样的，你不要往心里去。”

昊辰“不一样，戴上多好看！不不不，不戴也好看……我是说，更……”

他白净利落的脸上有些发红，显得相当局促慌乱。

江萍的面上也染上一丝红晕，她微微别过脸，不去瞧他的眼睛，落在昊辰眼里便更加叫他难为情。

她低头的样子更令人心动。

那张不施粉黛的脸愈发鲜妍灵秀，像满塘的风荷一样在长天碧水里荡漾摇曳，在他的眼中熠熠生辉。她那双垂下的杏眼，藏着内心青涩淡薄的心事，随清风一起剔透而幽远地流淌出来，串起又散去，露水一样落在这尺规方寸里，织起一个热切缠绵的梦。

慌乱中他却异乎寻常地突然平静下来，年少慕艾，有什么好惊慌的呢？

倒是江萍，匆匆嘱咐他几句，便放下手中的药离开了。

前塘的莲花开过一季，水面上已然多了许多成熟的莲子，无论天气好坏江萍总是日日前来看望他，有时即使刮风下雨也不曾间断。她总说她不来没人给他送药，昊辰便同她开玩笑说你一次多带几天的份量不就行了，惹得她低头红脸，颊上挤出两个甜涡来。

后来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法子，真让她父亲赶来把他带回家去医治，江先生读书读成了书呆子，在这件事上眼睛倒尖得很，总推着江萍去给昊辰煎药送饭，就是从来不让她扶着他下地走动，想来是有意撮合，又得顾忌男女大防。

桂花落下的时候，昊辰已经能够自由走动，那天江萍回家寻不见他，急得火烧火燎，眼见天已经擦黑还不见人影，问了周围邻居街坊说一大早就走了。

江萍正要出门去寻，却见昊辰披着一身的夕光回来了。他带着仆仆风尘，衣裳也是湿的，头发也是湿的，见到她便亮了眼睛，一路小跑着过来握紧她的手，

昊辰“江萍！我找回来了！”

江萍怒气未消，但还是耐着性子等他说完。

昊辰“不不，我没找到，这个是我买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金色的蜻蜓颤簪，小心翼翼地替她别在发间。

昊辰“哎，别摘——”

江萍“你跑出去一整天就为了这个？”

她红着眼睛问。

昊辰“也不是，我去给东京城的旧识送了封信，之后一直在前塘寻你落下的蜻蜓。”

江萍“荷塘那样大，又过去了这么久，你怎么能寻得到？”

昊辰“总要试一试的，实在找不到便只能赔给你一个新的了，只是没能与之前那个一模一样。”

江萍“谢谢，我很喜欢。”

昊辰“当真？”

江萍“嗯，纯金的总比镀金的值钱嘛～对不对？”

她拉长了尾音，朝他促狭地一笑，

江萍“不过下次出门要告诉我和父亲，我们都很担心你，你身上的伤还没……”

昊辰“好了好了，我记下了，你的话怎么那么多？”

他点点她的额头，惹来她一阵咕哝，

江萍“小郎官，你还真是第一个嫌我话多的人，你去问问那些叔伯婶婶们，哪个不是叫我放开些？”

昊辰勾起嘴角在她耳边说：

昊辰“那看来你只对我一人话多了？”

江萍的脸登时火烧一般，扭身回屋去了，她把门反手一关，也不去看他屋里是否还亮着灯。

两个月后，昊辰的伤已经完全痊愈，再不离开就不像样了，他同她如是说。

江萍“一定要回去吗？留在这里不好？”

昊辰“我一日不死，便一日为重骑军将士，不可耽于此地乐不思蜀，江萍，你明白吗？”

江萍“我明白，你放心。”

昊辰“等我在营中安定下来就给你写信，你等我。”

等我回来娶你。

江萍“好，我一定等你。”

离开的那天是冬日，他在无人的时候留下一封信和金令杳然远离，江萍回家时只看到一屋飞舞的蜻蜓——天寒地冻，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捉来，就像她也不知道他的来处和归处一样。

后来，她没等到他的归来，只能孤身一人前往东京嫁给了他。

她一辈子，总也等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