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洞仙歌

她停下脚步。

柏麟“司政天诸事由藏书阁各内史代理记录已有千年，如今你为天道封持的录神，自然不必再奔波于藏书阁和昭明殿，往后司政天大小事宜皆由你负责评录，我已命人为你去建殿宇，号文惠，如何？”

评卿“不过一小小录神而已，帝君何必兴师动众去修建殿宇，此并非明君之举，还望帝君收回谕令，莫要让臣民落下口舌。”

柏麟“此举并无有违天道法度之处，我意已决，不必多言，你且回去等候便是。”

腾蛇在柏麟袖子里听着，感觉哪哪儿都是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究竟有何不妥。他想把头探出来看看是什么人敢忤逆帝君，但又没那个胆量，只得乖乖缩在袖子里装睡，万一帝君发现他醒了把他扔出去就完了。

评卿“帝君保重，小仙告退。”

评卿行礼离开。

不知道为什么，柏麟觉得她这一走就好像再也不会回来一样，他没来由地心慌。

柏麟“等等！你……”

评卿“我知道是你。”

昊辰是你，林见星也是。我很感谢你，却也无法不怨恨你——那就这样吧，像从前一样，像什么情爱都未生时的从前一样，君君臣臣，远远近近，什么都不会发生，什么过错都不会犯下。

柏麟“如此便好，我等身为庇护苍生之神，得民供奉，享民功德，最不应为一己私情辜负苍生的崇敬与期许，更不应有负于自己的职责……”

评卿“我明白，你不必劝我。”

评卿“帝君，您天生神祇心怀苍生，一言一行皆要思量再三，可您欠我——”

一句回答。我仰慕你数百年，从未得到过你的半点温情，人间的情缘已尽，谁辜负谁也都不重要了，但天界事未了，爱与不爱，只与不知，你欠我一句回答，我只要一个回答。

柏麟“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他盯着她的眼睛，不似回答，而像是在诘问，

那你呢？你的心意变了吗？

评卿不乏酸涩地笑笑，

评卿“一天，只陪我一天，像昊辰那样，你漫长的生命里只有一天完完全全属于我，我以后远走也好，看淡也罢，至少走近过你、看清过你。”

说完她懊恼地低下头，像是为一时的冲动忏悔，如同犯了滔天大罪一般。

柏麟“好。”

他的声音略显颤抖，不知是恼怒还是遗憾。

柏麟“明日卯时，我在昭明殿——不，我去寻你。”

评卿“谢帝君恩典。”

她对他行了大礼——那是妻子拜见丈夫的礼节，人世数十载，她从未有机会对她的丈夫这样行礼。

评卿回到了住处，静静等待着约定的到来。

柏麟如约而至，她按下心头的悲哀，与他一起读书作画，一起游园洒扫，如同尘世时光重现，一切都有条不紊。

远方有婉转缠绵的歌声传来，在未央的夜里如同鬼魅环绕，提醒着他们：入夜了，快结束了。

柏麟“夜深了，你歇下吧。”

她摇摇头。这剩下的几个时辰她宁愿熬着，想瞪大眼睛盯他一夜，怎么舍得轻易睡去，将未竟的情意交付于无边的黑暗？

评卿“我想再听听。”

那是人间的《子夜歌》，她从前也在西楼月下为她俗世的情郎一遍又一遍地吟唱，一句又一句地神伤，一字又一字地疼痛。

“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

未有期。没错，今朝一过 ，此生此世都不会再见面了。他们这样的人，也决计不会再有他生。这样漫长而孤寂的生命，只能一个人守着、耗着、思念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也可能永远都熬不到头。

如果是从前，她也许会想，舍去仙身做个凡人也未尝不可。可凡尘一世提醒她，那样流离饥寒的窘迫，还要重复吗？那样深陷泥淖的屈辱，还要再来吗？不必了，我受够了，人间是个好地方，可我不想再去了。

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一想到有如行尸走肉的那些年，眼睛就有点发酸。

柏麟“冷？”

他侧身问道。没来得及否认，两只手已经被他握在掌中，一边摩挲一边哈气取暖。仿佛他们并非置身于四季不分的天宫，而是冷暖无度的尘世，眼前人也不是冰冷慈悲的神祇，而是爱恨自专的情人。

氤氲的雾气中，他淡漠克制的神情变得生动起来：急切、关怀、担忧、埋怨，无数复杂的情感连同他掌心的温暖一起传递给她，恍惚间好像又看到了那个轻狂天真的赤子，那个情深义重的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