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何满子

——芳菲暗度，岁华如箭堪惊。

缅想旧欢多少事，转添春思难平。

评卿伸出手，想要去碰一碰他的面颊，那里曾经有两个甜蜜的酒窝，他一笑就会展露出来，她曾为其间的醴泉所沉醉，也曾为它所溺亡。

昊辰会笑，柏麟不会。

他只是用一种怜惜的、悲悯的神情望着她，一双状似桃花的含情目里流淌出脉脉深情，那是对世间万物、对一草一木都不会吝惜的深情，唯一不同的是，她此刻能够走近。

她的唇边扯出一丝怆然的笑，像昆仑之巅孤寒而清冷的雪莲花，远远地开在冰霜之下，随风摇曳，谁也摘不走。

柏麟被她的笑刺痛了眼，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人间的文人墨客讲，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他从前不屑一顾，如今却有三分意会了。

我们之间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是我做错了什么，还是你罪愆未消？明明功德圆满重塑神身，为什么比之从前更加为难、更加举步维艰？

轮回没有拯救你我，是重来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尽头地重来了。

他的心头悲哀难抑，回想她飘零的人世、孤独的前生，他的心中蓦然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不，我不能再让她过这样的日子，她会被困死在这一方天地里，再次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什么责任、苍生，什么大爱、慈悲，那些都是我的枷锁，跟她有什么关系啊！

他心中思绪翻滚，像一团迅速窜高的火焰，几乎要冲破他的喉咙，燃烧至她眼前，把她拉扯其中与他一起被燃成灰烬。

然而他只是闭上眼，再一次掩饰住其中翻滚的、不属于神的情绪。

他在评卿眉心落下一个吻，轻柔，迅速，如蜻蜓点水，如擦肩而过，如他们人世那短暂而易逝的相守岁月。

评卿眨了下眼，不可置信地抚上眉心，他看见她僵硬的手、颤抖的眼皮，她此刻像只受惊吓的白耳画眉一样，莽撞、无措，还有对晚春的惊喜。

她几乎快要克制不住眼角的泪，只拼命地想要表现出欣喜，那些荒烟衰草、凄风苦雨不该落在他眼中，成为他的牵绊——他自己都不知道吧，这个吻不是情不自禁，而是追悔前世，是天神怜悯罪人。

我是罪人。

引神动情，自甘堕落，本就是罪过。

《子夜歌》的声音飘远了，子时已过，我们还剩多少时间呢？

评卿“谢帝君成全，今日已过，小神即刻送帝君回昭明殿。”

柏麟“卯时才算圆满，时间未到，不必着急。”

话音刚落，已身在昭明殿。

内殿中灯火通明，案上桌上皆燃起了人鱼长生烛，四角各放着一颗夜明珠，不知何时换了陈设，一改往日的单调冷淡，变得艳丽无匹，满室光华璀璨，黼黻生烟。

他牵着她的手，慢慢行至窗前，窗外竟是一池盛放的青莲，挨挨挤挤，迎风而动。香气从窗口漫进来，熏得屋内的人都心生波澜，就连柏麟的脸都变得柔和生动起来。

评卿“帝君——”

评卿说话间带了哭腔，眼睛也红红的。那粼粼的波光从她眼中漾出来，滴答一点，滴答又一点，都滴在了他的心上，教他的心竟有痛意。一时间居然手忙脚乱，把她的眼睛擦得更红了。

评卿“多谢——”

柏麟“还要道谢？从卯时到现在，你究竟要谢我多少次？是你要我陪你，可退缩疏离的也是你，卿卿，这十二个时辰是我给你的交待，是我们偷来的，眼下这种境况与平素又有何分别？你在害怕什么？犹豫什么？

柏麟是我错了，我不该那般劝你。天界成双结对的神仙不在少数，便是天帝帝尊也妃妾成群，为何我们就不能相守？若无特殊，神的职责与私情本无冲突，一日不够，我陪你十日、百日，甚至千千万万年！”

他一把握住了她的肩膀，言辞激动，眼尾泛红，像是积攒了很久的心事终于得见天日。

评卿“帝君没有错，小神也无大过，只是小神过不了心中的槛，没有办法与帝君如同人世夫妻一般相处。

评卿有些事你不在乎，或者装作忘了，并不意味着我也可以视若无睹，纵使我不觉得身陷泥淖是什么不贞不洁的死罪，但那些过往一直是我的噩梦，”

她捋起袖子继续道，

评卿“这里曾经有一排香灰烫过的疤，你看得见吗？”

#柏麟“没有了，卿卿，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你已经回归神位，与那个凡人身体没有任何关系。”

评卿“不是的，疤还在，一直都在，我看得到。”

柏麟“相信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你的生命、你的身体、甚至你的记忆都是全新的，我带你去找岐黄医官，去找亭奴，让他们帮你忘记这些——不要再想从前的事了好不好？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会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