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金浮图

小齐“不敢了？也是，杀了我，杀了城中有识之士，还有谁会替你们拓下壁画、搬移佛像？蛮夷之人欲劫走国宝，痴心妄想！”

副将“姓齐的你别太过分！拿不走宝物我们就一把火烧了莫高窟！”

小齐“你敢——”

江萍“十数年前西夏人也曾烧过莫高窟，如今西夏国运如何？敦煌乃世代佛都，莫高窟内俱是满天神佛，说不准哪天就显了灵，妾身劝各位行事莫要冲动。”

突突吾古孙“那夫人的意思是——还有的商量？”

江萍“将军尽兴了吗？酒喝完了咱们便动身去莫高窟，妾身会将拓下壁画、搬移佛像佛经的法子告知于将军。”

江萍向对面挑了下眉，齐思钧立刻心领神会，

小齐“林夫人是要叛国失节吗？此举可对得起为国尽忠的林将军！”

江萍“人各有志，齐大人过于聒噪了。”

吾古孙哈哈大笑：

突突吾古孙“夫人高义！事不宜迟，咱们即刻出发！”

江萍站在鸣沙山脚下，与齐思钧一起，最后一次看一看这大漠的景象，看一看莫高窟的巍峨与悲苦。

它浸泡在阳关三叠的悲曲里，听着万千声乐管弦、闻着数声吟咏哀叹，却找不到万千惆怅的真正所在；它笼罩在大漠孤烟的朦胧中，看着人世间悲欢聚散、瞧着天地间空旷四野，却悟透了百代的巨变和沧桑。

它寄托了热烈深重的情感与希望，沉默着，沉默着，沉默了数千年。那历经千劫百难却不死不灭的灵魂之后，隐藏着对史册、对苍生最为慎重深远的慨叹和悲悯。

他们领着吾古孙走进洞中，怕这金人起疑，还有两个护卫一同进洞。

梅姨的画工是方天佑教的，这世间少有人可比拟，她拿着当年昊辰摹下来的神鸟像，已经把那幅烧毁的迦楼罗修补完成。

一路曲曲折折，总算拐到了内洞，还没看清壁画长什么模样，一个墨绿的身影旋出，一刀了结了吾古孙的性命。那个身影动作极快，转眼之间那两个带进来的副将也一命呜呼。

小齐“文韬！”

齐思钧扑上去，原来此二人也早有谋划，这位身手敏捷的年轻人她见过，是都护府的提司，也是小齐大人的旧相识。

梅朵“二位大人可知，我等今日再无全身而退的可能？”梅姨问道。

小齐“无妨，大丈夫何惧一死，我们原也没打算活着出去。”

文韬“没错，我等今日身死殉国，必将激起民怨，金人一旦欲毁损莫高窟便会有其他文人义士效仿吾辈，连绵不绝，震慑胡虏！”

他们的眼中闪着激动的光，像灼灼燃烧的火焰，在黑暗中点起一隅希望。

江萍“嗯，震慑胡虏。”

江萍笑着点头。她举起手中的火把，照向那幅刚刚修补完成的迦楼罗神鸟像。

小齐“这副画十几年前就已经——”

江萍“没错，可是今日因我等身死，神佛显灵，窟内所有壁画恢复如初，对吗？”

二人愣了一瞬，随即恍然大悟：

小齐“是，舍身殉国，神佛显灵，金人定不敢再起歹意！”

他们站在神鸟像下，将手中的火把远远地抛向了外洞，吸引着金兵前来。

本该一片黑暗的外洞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昼，火把越来越多，意味着越来越多的人看到火势急速赶来救火。

四人看向周围，只望得见一片攒动的人头。人声在耳边撕开，高墙上的飞天壁画也沾染了几分血色。

大批大批的带着水桶和兵刃的金兵拥入，他们在火光里看见四个中原人，脸上带着诡异的、释然的笑，一同拔剑自刎在一幅壁画之下。他们以黄沙为幕，以落日为灯，把自己的一生都藏进了莫高窟的文脉仓廪中，把半生的流离都留在了这条蜿蜒的丝路上。

最后在视线飘渺模糊的地方变得淡了，渐渐地消失凝聚飞升，化作洞窟里永恒的壁画，千秋万代，永世流传。守候着一方土地上的千年之梦。数千年的风雨冲刷走了多少的尘埃故梦，冲刷掉了丝路上的往来贸易，却怎么也抹不去这坚韧和炽热。

金兵扑灭火势，走近一看，那四个人连同他们的主将、副将都躺在壁画下。

那幅壁画，正是十几年前被西夏兵烧毁的佛国迦楼罗神鸟像，如今竟然恢复如初、毫无毁损之迹。

神佛现世，不可妄动。

金兵退守敦煌城，此后一路东进南下，克下城池无数，却再未有毁损莫高窟之歹意。

洞里的佛像依旧金碧辉煌，佛龛依旧宝相庄严，飞天依旧曼妙轻盈——没有变化，一切都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