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蔚然成荫

像她这样的人，见不到、也不必惊动开封府尹的。平头百姓杀人的大案，只需在小县衙待审。

纪阿妈和齐小官人这些天走访奔忙，上下活动，保得她在牢里毫发无伤。断案的父母官怜她是战士遗孀，本就有心轻断，加上那掌管刑狱的县尉是中郎将旧部，对重骑军死守敦煌的事也略有耳闻，实在不忍心降罪于她，最后几下里一合计，免除死罪，流放甘肃小方盘古城。

我终于，要去见你了。

敦煌地僻，履长风而身驰，汴京路远，溯流光以神往——这是你在信里写给我的，从前我怨你留我一个人，只觉这是糊弄我的托辞，如今才明白，人世之事谁又能说得准？总是拿起又放下，就好比当初梅姨费尽心思拦我去敦煌寻你，如今想安稳度日，却又不得不走一遭。

我表姑母前些日子来过，我同她彻底翻了脸，她这个人没有坏心的，只是爱财、嘴碎，想想我好像与不少人翻脸的翻脸，疏远的疏远——那又能怎么办呢？人人都是一片好心，可是人人都想要了我的命去。

你，我留不住，你身后留下来的补给，我还是留不住，也许梅姨和姑母说得对，孤身过活，哪有那么容易？可我不怕，日子总有法子过下去，父亲也曾说，千金散尽还复来，这世间多的是绝处逢生的事。

姑母不让我嫁与你，说骑兵命短，又总是不着家，我当然明白。我早知道像你们这种人，是活不过我的，侥幸赢了一辈子的仗，也筋断骨裂，没有高寿。从我决定嫁给你那天起，心里已经盘算好以后怎样伺候你作古，倒是没料到，末了连你尸骨也没收着。阿冲说剩下的人得了救，也不知他们把你葬在哪，不过没关系，我总会找到你，就像现在我总觉得你在某一处看着我，看着我们。

也许当真如你所言，这辈子我们缘分太浅，但还有来世，来生再遇，必可白头。

情有迁移，缘由天定，而相知相望则可如新如形，虽仳离诀别，爱惜之心不改。

江萍抬起头，朝着不知名的方向看去，正与天宫中观望的人对视。

片刻后她疑惑地收回目光，子不语怪力乱神，为什么方才她切切实实感觉到了贺辰就在身边？

一刹那九百光尘，一瞬间万千往生。

柏麟闭上眼，害怕看见她的脸。

尽管物是人非事事休，纵使流年暗惊换，思念会将那些年里错过的浮光掠影擦拭得鲜亮，然后如刀笔勒入金石一样，啄磔出殷红的鲜血，镌刻到永远——有些爱，会在无穷无尽的回忆里蔚然成荫。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他如今算是明白了。

江萍离开的那天，天气挺好，还是有不少人去送她。

人在顺遂的时候，当然可以大谈特谈骨气脸面，可到了沦落处，便只有没脸没皮的份。人穷志短，她说不起拒绝的话，梅姨替她打点押送的衙役，于夫人往她身上塞首饰，她都一一谢过。

两个衙役也是县尉交待过的，路上大抵不会与她为难，还有什么不足？

东京城离甘肃的小方盘古城约莫两千里，他们每日脚程慢慢悠悠，没人的地方江萍连枷锁都卸下，没个一年半载决计到不了。

转眼到了新年，才将将行至山西。衙役们商量着歇上几天，找个地方过年，也好让她缓缓。

江萍捧着肚子，脊背已经变了形，把个缠金的镯子当了点钱，盼望着能在小客栈多住些时日。

谁成想还没等到新年，过往的异族军便大举进犯，在城中横冲直撞，见人便杀。押解她的衙役替她彻底去了枷锁，嘱咐她赶紧逃命，然后便各自求生路去了。

江萍待在先前的小客栈里，头都不敢朝外面探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