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归字谣

“见字如晤：

吾今以此书与卿永别！

书竟之时，吾息尚存；书达之日，吾魂归矣。

吾作此书，泪珠同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又恐卿不察吾衷，谓吾忍舍卿而死，故遂忍悲为卿言之。

时维不易之元，榴月既夕，仲夏初至，旦日光明。敦煌地僻，履长风而身驰，汴京路远，溯流光以神往。三危鸣沙，二山相对；壁画佛偈，千万气象。

由是崇慕，心生忱意。吾辈不贤，当景从先烈，效报国之担，履爱民之责。纵晨气栗洌，草不谢荣；夜风寒凉，木不怨落。

侪辈位卑，不坠青云之志；诸君蒲质，难弃鲲鹏之意。闲花犹依翠，野绿尚葳蕤。无凌空宝柱之曜璇，有蘅蕙芙蓉之雅化；无缦回廊腰之勾斗，有峰峨屿岭之巍然。

塞上风紧，山外沙狂。吾驻守于此，其训练锻造更胜往昔。雁唳湖畔，生万里晨光于高楼；梦醒哨中，动三边曙色于危旌。嚖彼在天，而宵征肃肃，东方未晞，而颠倒衣裳。奈何旱魃骄矜，迢递金乌之曜；羲和忘情，流泄火德之炎。

是以索怀报国之情，实效穷途之哭。祝融为虐，惔焚不坠青云之志；共工作法，霪霈未移请缨之心。

昨夜西夏来犯，两厢重骑尽皆出动，尚有不敌。吾于帐中书此，盖已存必死之志。援军未至，兵刃已现，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吾不畏死，所畏乃不知为何而死，所畏乃卿伤吾之死。

思厥吾妻之德，辟立明堂。自微而著，积粟成仓。弘教习，营舍轩，励童稚，承明德，诉深情，言寸心。竭情而未悔，率意而弗尤。吾七尺男儿，何可畏死耶？

吾年少失怙，自幼从军，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所赖者唯都尉与梅姨而已。长而习文，继而御虏，然诗书不足以封侯拜相，行伍不足以开疆辟土，籍籍数载，无名半生。

吾行事虽力有不逮，而未存私心，仰无愧于天地，俯不怍于黎民，行路至此颙颙回望，亦未有负于师长亲友。

昔吾往矣，蒲叶离离；今其去时，风沙苍苍。无王孙金谷泣歧路，无一程山水复长亭。

所愧者唯吾妻一人，荧孤夜深，匝地悲鸣，深觉星河耿耿，遗恨绵绵，钟鼓迟迟，此憾难消。

去岁吾伤重流离，凶寡拓落，得卿悯吾孤危，亲侍汤药，未有废离。人道命由天定，然吾性命垂危得卿救助，未尝非再生再造之谊也。且累卿至此，亦非予之过耶？

旧事映目，望之凄恍，如影历历，逼取便逝。悔未将昔年情状罗缕记存，恨今朝无与为之相忆相认矣。

盛筵已矣，来路可期。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

吾今身死，乃为国而死，无上荣光。然吾行负神明，而使卿哀；不挚不深，而不得与汝相知以生，相守以死；不信不诚，而未竟离时所应之言，所许之誓。

时节至此，重骑将士已失近半，同袍多殉国，吾观之泪落，中宵转侧，不得成眠。

果吾身死，所念者惟吾妻萍卿，卿万勿悲戚，远走是非，再醮良人，皆吾心之所愿。吾既负卿，则抛吾于外，三千界见卿孑孓，吾必泣涕悚惶、再无来世。

今世夫妻难偕老，来生再遇，必可白头。

勿哀，勿祭。

亡夫昊辰揖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