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仇.黑水鬼蜮

风师青玄诶！那是皓华山么？

风师突然出声。

小会开完，分坐在各处的神神鬼鬼不约而同地抬起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就见海雾纷扬中兀然耸立着一座雪峰，上抵苍穹，它的颜色自黑灰渡成灰白，最顶端的一抹白极尽鲜亮，即便穿过茫茫昏霭，依旧如此夺目，仿佛发着光——它也确实发着光。相比前日，这光淡极了，只有竭力盯视头顶那片空荡的雾，才能分辨出少许尖锐的翠意来。

那绿色不是春夏蓬勃的生气，反倒像是淬满了毒般冷泠泠，此刻它无声混入目所能及的每一寸空气，不禁令人心下一惊，寸骨发凉起来，生怕下一秒就要无声醉死在这片妖冶的光雾中。

谢怜皓华山？！那这里……

众人被他提醒，立即聚向船沿。

船下涌动的水流安静无声，像一池焦墨。虽然先前的海面也是黑沉沉的，却叫人一眼就能辨出分别。它黑得沉默却霸道，一丝光也容不下似的，四面八方颜色浑然一体，天空风云变幻，光清浅不一地洒下，海面却巍然不动。

裴茗沉声道：

裴茗南海，黑水鬼蜮。

船慢慢斜出一个倾角，随着波浪起伏缓缓下沉。

裴茗船行鬼域，入水即沉。

（绝身）贺谣用你说吗？

贺谣毫不客气地呛了一句。

风师青玄你赶紧掉头啊啊啊！

师青玄半边身子悬在外头看着渐渐漫上来的海水，很有些崩溃地大喊起来。

裴茗没掉头么？

两个武神轮番上阵试图推船，终于发现事情大发了。

谢怜这里有双绝的法场叠加，船怕是一时修不好了。

谢怜眉头深锁，缓缓道。

此刻，通灵阵、缩地千里皆已失效，船本身也失去动力，水师只得亲自上前斗法，船体一阵急升猛降，几乎要被撕裂开来。

贺玄背倚船舷，淡淡垂着眼睛，一手轻掐，船下漆寂的海缓而有力地汹涌起来。

船被卷入了漩涡。

地师法器是一柄月牙铲，勉强可以御一御，命师就不同了，只有一只黑布鞋，鉴于她并不想在万里高空中玩金鸡独立，因此第一时间敏捷地扒住了贺玄，顺带一手捞了把师青玄。他一边抚胸一边喘气一边大喊救命恩人，只可惜那凡人微渺的声线被浩浩涛声轻易掩盖，因此贺谣只见他一张嘴开开合合，却半点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她只是威胁性地用指尖抹过自己唇缝，示意某人不要把唾沫星子喷她脸上。

师青玄闭了嘴，紧紧扒住她的肩，此刻才恍然发觉脚下这柄铲子正不堪重负地在六只脚下瑟瑟发抖，不由大喊：

风师青玄地师铲这么大把岁数了你们怎么能这么折磨它老人家！明鹊你不是有鞋吗！你鞋呢！

贺谣一脚把他踹得险些飞出去，凉飕飕道：

（绝身）贺谣你可以下去。

风水地雷命雨，这六师之位已有了好些年头，各殿也有着久负盛名的法宝，由上届神官传往继任者。就算嫌弃老旧，也须得在原器基础上再炼再改，方为“正统”，这奠定了六师在其所属神域的主导地位。

而她这只传自上届命师的命师履，由于大家都很懒，已有三四代未曾修缮。

命师履，意在神行万里路，足踏百良田，和雨师笠一样纯朴，致力于培养心系黎民亲力亲为的好神官，但她觉得这要真是一只普通布鞋，走到百里鞋底都穿了。

平心而论，贺谣一点也不想要这只承载着前人臭脚丫子味儿的平平无奇小布鞋，那玩意甚至较她脚还小了一点，但她同样很懒，因此自上任来就一直把它压箱底，今天甚至没带出来。

也就是说，就算她想金鸡独立也没得独——这是她刚刚翻口袋时才得出的结论。

师青玄瘪瘪嘴，终于不吭声了。身无法力的感觉可一点不好，浑身像纸一样轻飘飘的，东海的暴雨波不到鬼域，可这片海上的风却依旧浩浩极猛，他在其间微渺极了，只好埋下首抓紧身前人肩上衣。

骨龙掀起恶浪，萧瑟的海雾不经意般区隔了闯入者。

贺谣一手按在贺玄肘上，一手还要防着身后那个发抖的小崽子栽下去，委实艰难。她举目四望，水师正在在一里外翻浪，便轻掐一下贺玄内腕，示意时机已到。

下一刻，滔天的浪卷了上了。

贺谣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自然无惧这海，她只是屏息顺着水流下沉，待掌下的师青玄不再挣扎，便轻轻松了手，向上浮去。

眼前是一片澄净得让人讶异的海水，它在船上时阴沉得像是恶鬼的眼睛，此刻却像是抻开了无数棱面，把一切流经的光都纳了进来，锋利，透彻，水光的行迹蜿蜒，惨惨的月顺着水就那么淌进了眼里，比起隔着轻薄却昂长的空气，它显得亮极了，也近极了。

那是属于鬼类的光，闪烁在最深最冷的瞳仁里，只有沉进黑夜，无限贴近，才得以窥见。

这海不同凡间，不生活物，自然没有腥味，也不似那般咸涩，这没有浮力的水流轻盈极了，但鬼域主人雄浑阴冷的灵息渗透了每一个水分子，它极端冷硬，带着寻常人来看近乎窒息的压迫感，却又厚重得如同一个拥抱。

（绝身）贺谣我先过去。

她开了口，在这一天里第一次直接同他对话，声音透过涌动的水流，平添了一份温润，缓缓沉下去，沉到另一个人耳畔。

贺玄好。

她要去盯着那些人，以免出什么乱子。

至于贺玄，自是要留下守着师青玄了。

浪在两人之间铺开，波横万里。

她循着烈烈的浪涛声而去，借着一条被水波打得仰倒的骨鱼遮掩，破开水面，悄无声息地再现天光之前。

裴茗因为有水师相护并未跌落水底，但这二人也是且战且退，被追撵得狼狈至极，骨鱼正悄无痕息地将他们望黑水岛的方向引，几番交锋，已经在洋面上迁了百十里。

贺谣一手撑着骨鱼苍白的关节，一副仗着它才从水里浮出来的架势。她一身墨紫衣衫已全然浸湿，水珠顺着青丝滴滴答答地落下，面上也笼着一层薄薄的水汽，那双乌漆的眸子被水雾润濯得极黑极亮，月光覆落，整个人像镀了一层剔透的银边，竟比平日多了一分活气。

通用龙套（人）（神）命师！

师无渡一转眼看见了方浴水而出的贺谣，立即一道浪打过去，急急道：

通用龙套（人）（神）青玄呢，有没有跟你在一起？

那条骨鱼佯着拧身一抽尾，贺谣仰腰避过，一个跃步跳上了那片水浪。她随手捏了个诀，一身的水寸寸沥干，顺着袍脚落进足下汪洋。

（绝身）贺谣没有。方才来了一浪，散了。

她略一歪头，一手绕过鬓边未干的碎发，踏着浪大步走向那两人，神情依旧处惊不变。

裴茗拧着眉回首，他也是真挂心这朋友的弟弟，语气都不禁染上几分急躁：

裴茗我早说过，你不该四处乱起浪，这下要怎么找？

水师冷嗤：

通用龙套（人）（神）裴兄莫要弄错了，我不起浪，你怕是自己都被这群骨头东西掀下去了！

贺谣耐着性子等了片刻，发现这二位根本没有停嘴的意思，只得出声制止。

（绝身）贺谣两位再吵，风师大人骨头都冷了。

她不擅长当和事佬，张口依旧是冷飕飕的，引得两人面上情景更灰了一分，但好歹回了神。

通用龙套（人）（神）先寻个地方落脚，躲开这些难缠的东西。

水师拧着眉向前方冲来的骨龙发出一道水柱，这遭不觉间在鬼域中走得越来越深，离凡海远了，他施展水法越发力不从心，溅上额间的海水里也掺了汗。

几人在骨鱼们的步步紧逼下游走多时，远远看去，已能见到天边那一片兀于袤海的礁石。

看着近，可待到真正登岛，已过了两个时辰。算上先前贺谣没出现时他们走出的距离，竟已耗费了半天功夫。

有点慢。

希望花城已经带着他的人走得远远的了。

贺谣拧过微潮的头发，心里不耐地催着瘟神退避。

怎料想一抬眼，就看见了海上浮沉的黑色棺舟。

……

这花城是跟他的太子在这岛上是怎么卿卿我我柔情蜜意了，还能拖到这个点？

密林太深，一看就透着危险，他们稍事休整后决定先绕岛勘探一番，没成想恰好撞见了这两位。

她有点后悔，但更多的是火气。

看着俩人以极其暧昧的姿态从棺材里蹦出来，这种火气达到了顶点。

这狗什么时候追人不好，非要闹到她黑水岛上来，平添麻烦。

原本的计划里，出岛就不该有活人了，一切始末都会烂在深海的礁岩里。可偏偏扎进来一个动不得的，还来自上天庭。

待这桩过去，仙京定要遣人来伐，她固然不怕，但讨厌事端。

那太子脸上的红晕还没下去，哈哈笑着：

谢怜啊，棺材小了点。

裴茗我知道啊，又没问这个。这棺材你们现做的吧，就不知道做大点？

个鬼。

别人她不知道，但花城绝不可能连这都想不起来。

要是他不是故意的，她就不是鬼。

思及此，她轻飘飘接了一句。

（绝身）贺谣棺材是小了，床差不多。

水师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样：

通用龙套（人）（神）你家床这个尺寸？

眼看着这群神神鬼鬼又要就着老生常谈的问题开始扯皮，贺谣秘传了一道音讯，催着贺玄快点动金锁。

果不其然，师无渡很快被弟弟吸引了注意力，一群人勉强统一阵线，大步向林中走去。

今天的黑水岛全体撤防，看门妖鬼里厉害的只留下海上几只骨鱼，剩下的都在皓华山待命。因此岛上清净异常，一路过去畅通无阻，偶尔的小喽啰也不难缠。直到黑水湖边才留了群略有点手段小鬼，用来指引他们发现水府。

这些手段没有多高明，也并不难发现端倪，不过神官天性自大，只会觉得是自己神力卓绝。

这些介在水里的东西无魂，除鬼域主人外无差别攻击，也并不认得她这副皮相，躲闪间裙衫也撕了口子。

眼看水师已经下套，她深觉无需再演，便冲着湖边观望的裴茗一干人扬声道：

（绝身）贺谣武神，下去。

裴茗挑了下眉，有些不定：

裴茗你行吗？

谢怜却是在半月关见识过她身法的，微一思索，便点了下头：

谢怜那大人小心行事，争取多造些棺舟出来，好待成事后离开。

湖面几下涟漪，便归于平静，贺谣身形顿下，一阵光自袍脚涌上，真正的面容显出。

那些挥刀乱舞的劲风喏啜着散在空气里，她站在黑水鬼蜮泠泠的夜色中，背着手望向那湖，腕上被挠出来的血痕渐渐消弭在冷白的肌肤中，紫色的眸子透出目色沉沉。

水师，准备好去死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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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翩这篇写到快2k的时候下线了，隔一个多月回来思路全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