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向前行,越接近天劫正中。海面上一浪比一浪高,船在其间极速行驶,少许水花便兜头扑来,像一场咸涩的雨。
贺谣负手站在船头,望着沉沉的海面。她半边衣袂飘在船外,时而蹭着水流,或是浸入溅起的浪花,可即便如此,它依旧被风吹得烈烈作响。
一柄伞遮在她头顶,纯黑色,投下浓重的阴影。
两人并肩而立,极亮的电光在天幕上瑟瑟抖出丝缕,勾勒出浪影的行迹,须弥又散。这场面美得动人心魄,晦暗的太阳将天海染就同一种颜色,电光游走,在厚云间隐匿,渐渐分不清何处是映像。
又过了片刻,风雷渐歇,水师已经进了舱房调息,裴茗为了在几个新救上来的渔家女儿面前卖弄风姿,一手揽了救人的活计,余下几人都聚拢在船头,商议着一路上时间匆匆而未及商讨的话题。
谢怜风师大人。
谢怜一手绕过鬓边散发,沉思着开口。
先前逃难中师青玄望见他可是喜出望外,这会儿却闪躲起来,他低垂着眼睛,讷讷应声:
风师青玄嗯。
谢怜问你个问题,莫要见怪。你飞升那日,是不是个寒露前夜?
风师青玄……嗯。
他提了口气,一脸毅然赴死般的神情。
风师青玄那天在博古镇,我就想起了这事,想着问问你们,但我自己心里也不踏实。现在看来……你也知道了。
谢怜我猜,那位贺生单名一个玄字,且生辰八字与风师大人相同。
(绝身)贺谣为什么是单名?
贺谣一直静静倚在舱壁上,此刻冷不丁开了口。
谢怜一愣,花城已开了口:
花城风师大人与其看我,不若担心一下有没有其他神官捉住了尊兄这个把柄。
谢怜风师大人,此前我一直在猜,你为何会突然开门。现在想来,可是那白话真仙知道这则秘辛?
风师青玄是。我本想叫你们来着,但它锁了通灵,又说了这事,我怕……就出来了。
谢怜揉揉眉心,低首沉思。
谢怜不。
半晌后,他兀的开口。
谢怜叫你出去的……不是白话真仙。
风师惊诧地看向他,满眼写着“为什么”。
谢怜白话仙人的专长便是诅咒,于术法上却没什么造诣。能画缩地千里已叫人称奇,施展封锁通灵之术更是闻所未闻。
谢怜由此想来,今日缠住你的这个,必定是个更厉害的东西。
谢怜你还记得,贺生是怎么死的吗?
贺谣一手托腮,一手指节在栏杆上轻敲,她侧脸望向海涛,面上像是神游天外,心里却一字不漏地将这番话听了进去。
此人的确了得。她在心里暗暗叹服。
凭着这点零星线索就能迅速捋出“白话真仙”与“贺生”间的联系,缜密又敏锐。
但还没容她再想,那位的再度开口就险些叫她被自己的口水呛个半死。
谢怜还有,关于那天晚上我们前往的第三个地点,我想……那对在雨夜离开鲜花乡的姐妹,莫非其中一人正是贺生那位死在权贵手下的未婚妻?
……这脑洞也未免太大了点。
贺谣靠着数百年来千锤百炼的演技功底堪堪绷住了面上神情,并将漏出的那丝抽搐迅速扳成了恰到好处的讶异。
(绝身)贺谣……殿下何出此言?
她不动声色地咽下那口口水,抬眸发问。
风师居然还觉得挺有道理,连连点头:
风师青玄太子殿下你真是个天才!这样事情不就串起来了吗?肯定是那贺生记恨他未婚妻惨死一事,特地把我们传过去祭一祭天灵!
(绝身)贺谣……你或许忘了,离乡的有两个人,况且鲜花乡离博古镇有十万八千里。
贺谣拼命克制着自己的白眼,师青玄却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连那股子刚知真相的蔫劲都下去了。
风师青玄说不定那未婚妻的姐妹也因为贺生出事了,但后人觉得她和贺生没有直接关系,所以没提!这不更说明了贺生为什么要拉我们到那边去了吗,毕竟这么算下来,未婚妻的满门也……了。
话到此处,他意志略有消沉,但突然当了一回神探觉得要拨开云雾见太阳了的师青玄顿了一下还是兴奋地继续说了下去。
风师青玄至于路程,啊呀呀那都不是事儿,爱情嘛,这不都是命定的缘分哈哈……
(绝身)贺谣灭门的缘分是吧?
趁着师青玄和谢怜正彼此对视,贺谣终于忍不住翻了个小小的白眼。
正无语,手肘被人轻轻碰了一下。
她转过头。
那人乌发乌袍,即使在这阴沉的天海间也依然黑得鲜明,他一双点漆般的眸子缀在苍白的脸上,含着只有她能看到的一星笑意。
腕上小蝶的翅膀簌簌拂过肌肤,传递思讯。
贺玄在想什么,未婚妻。
贺谣脸上依旧冷冷淡淡,手肘却在衣衫掩蔽下狠狠撞了回去。
(绝身)贺谣喊谁。
贺玄也是,现已不是未婚了。
(绝身)贺谣……你何时学来这般说辞。
油得想吐。
他眼底笑意扩大,轻轻牵了牵唇角。
眼神若有实质,于她二人定然如丝如缕,一经对视,便相互结节,永世难解难分。
再也撇不开。
贺玄记得初次见你,才刚过我腰高,嘴倒是厉害极了。
他再传音,却未答她,只是深深望向她沉静的眼,追忆着七百年前那个激烈的女孩。
那时候,她初逢变故,原先的温柔活泼被生生削去,像刚淬过火的钢一样又烫又硬,满身死也要掉你一层皮的狠劲儿。这么多年过去,她不再需要通过抵死相搏的手段谋求生路、力量、金银和地位,于是世故的尘埃一层层积上,钢在巅峰冷却,她变得淡泊,沉稳又冷漠。
而贺玄知道,那刚硬的骨只是被掩盖而非埋没,至于那火种则存于心上,随时能把她烧到碎裂。
或许贺玄比旁人更多了解她的一点,就是她也会碎。
而今,那邪性的火已然蠢蠢欲动了。
贺谣一挑唇。
(绝身)贺谣莫说我,你也一样。
(绝身)贺谣不过只有我能看透罢了。
他变了了么?微妙。不过是曾经温润的笑,如今只对她展露,每日沉郁望海,时间一天比一天长。
仇恨,这致人上瘾的鸩酿,它将人步步撕裂,轻而易举地取代一切,成为前行的支柱,病态的信仰。可它却不能长久,自血偿的那一日起,无垠的生命便成为负累。
前方黑且茫茫,寒路上仅有他们二人相依为伴。
这是二人心照不宣的,因此越近终结,越有些心惶。
只不过……她倒是真有件未竟事。
(绝身)贺谣哥,你还记得么?铜炉里,我曾拜托你一件事。
贺玄怔然。思考良久,他缓缓点头。
贺玄记着。
她便凑过去,在他耳畔用真声道了一句话。
(绝身)贺谣待此事了结,我们回一趟罢。
另一厢,太子和风师还在认真严肃地讨论进展。
谢怜事实上,我觉得这条思路还有很多疑点……
宽大的袍袖阴影里,小蝶儿扑闪着翅膀,隐秘暗生。他们对视,笑而不语,身侧一面是深海,一面是人语,这份情夹在其间,无人得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