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更声刚过,镇北王府沉入一片寂静。
秋殇月悄无声息地推开后窗,身影如一片落叶,融入廊下的阴影中。她已在房中静听了半个时辰——戌时三刻西院守卫换岗,亥时正周管家巡夜,子时整东角门会有一刻钟的空当。这七日里,她已将王府明暗哨位摸清了七成。
夜风掠过梅园,带起细碎的落瓣。她贴着回廊的雕花木壁移动,深青的衣袂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左肩的旧伤在阴冷的空气中隐隐作痛,那是三年前在江南执行任务时留下的,每逢天气转凉便会发作。她抿紧嘴唇,将痛感压回意识的深处。
书房在王府东侧的“静思斋”,与萧煜日常起居的院落隔着一片竹林。白日里她曾借口送茶进去过一次——三间打通的开阔厅堂,北墙整面都是书架,东窗下设着宽大的紫檀书案,案上砚台笔洗摆放得一丝不苟。太整齐了,整齐得不像常有人使用。
她在梅树后停下脚步,目光扫过书房外的石径。没有守卫。这不正常。
指尖探入袖中,触到三枚淬过麻药的细针。她蹲下身,从地上拾起一粒石子,轻轻抛向书房东侧的窗户。
“嗒。”
石子落在青砖上,发出轻微的响声。书房内毫无动静,但西侧厢房的屋檐上,一片瓦当微微动了一下。
果然有暗哨。
秋殇月屏住呼吸,估算着距离。暗哨的位置在书房西侧屋顶,视野能覆盖正门和东窗,但书房后墙有一排高大的芭蕉,若是从北面接近……
她绕向梅园深处。枯枝擦过衣袖,发出簌簌轻响。就在此时,远处传来脚步声。
秋殇月迅速闪身躲入一丛茂密的腊梅后,透过花枝的缝隙望去——两个人影正从西院月洞门走来。前面那人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光影摇曳间,照出周管家那张刻板的脸。他身后跟着个披黑色斗篷的人,身形瘦高,帽檐压得很低。
两人没有走向书房,反而拐进了梅园深处的小亭。
秋殇月心中一动。她小心地挪动脚步,借着假山石的掩护,悄无声息地靠近。距离亭子约三丈时停下,这个位置既能听清对话,又便于随时撤退。
“……必须尽快处理掉。”是周管家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一股冷硬,“当年旧案的所有痕迹,一点都不能留。”
斗篷人似乎在犹豫:“可那些账册已经封存了十五年,突然销毁,会不会反而引人注意?”
“主子的意思很清楚。”周管家的语气不容置疑,“下个月御史台要清查旧档,万一被翻出来……你我都担待不起。”
风吹过梅枝,发出呜呜的声响。秋殇月的心跳微微加快。旧案?账册?十五年前?
她忽然想起组织给她的那份简陋卷宗——父母死于盗匪,家宅被焚,所有财物文书尽毁。若是盗匪,为何要烧文书?
“那……秋家的那批东西呢?”斗篷人问。
秋殇月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早就处理干净了。”周管家顿了顿,“只剩一件信物,当年混乱中不知流落何处。主子吩咐过,若有线索,立即上报。”
“什么样的信物?”
“半块玉佩,雕着流云逐月的纹样,背面有个残缺的‘秋’字。”
秋殇月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陷入掌心。她的贴身内袋里,正藏着半块玉佩——流云逐月纹,残缺的“秋”字。母亲咽气前塞进她手中的,浸着血,温的。
亭中的对话还在继续。
“秋家当年……真的一个活口都没留?”斗篷人的声音有些发颤。
周管家沉默了片刻。灯笼的光晃了晃,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
“这不是你该问的。”他的语气陡然严厉,“做好分内事。账册三日内处理掉,在老地方交接。记住,烧干净,灰都要扬了。”
脚步声再次响起。两人离开亭子,朝着西院方向去了。
秋殇月靠在冰冷的假山石上,许久没有动弹。夜风更冷了,穿透单薄的衣衫,直往骨头缝里钻。她想起萧煜温润的笑,想起他递来伤药时指尖的温度,想起他说“府里即是安稳处”时眼中的真诚。
如果……如果她家族的血案与王府有关?
如果萧煜的温柔,都建立在谎言的流沙之上?
她缓缓吐出一口白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杀手的第一课:情报未经验证前,不作判断。周管家口中的“主子”是谁?是萧煜?是老王爷?还是王府背后更庞大的阴影?
必须去书房看看。
确认四周无人后,秋殇月如一道轻烟掠向书房后墙。芭蕉叶在风中摇晃,她踏着叶片交叠处的阴影,翻身攀上后窗。窗棂是紫檀木的,雕着繁复的祥云纹,中间嵌着半透明的蚌壳片——从外面看不见内室,但从内室可以隐约看到外面的光影变化。
她取出一根细如发丝的铜钩,探入窗缝。机簧发出极轻的“咔”声,窗栓弹开。推窗的瞬间,她敏锐地察觉到窗框下方连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丝线。
机关。
秋殇月立即停住动作,借着月光仔细打量。丝线沿着窗框内侧延伸,连接着窗边书架上的一只青瓷花瓶。若是窗户完全推开,花瓶会倒下——不会碎,因为下面垫着绒布,但足够发出声响,惊醒暗处的人。
她小心地从怀里取出一小截竹管,轻轻吹出一股无色无味的粉末。粉末落在丝线上,很快,丝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松软、下垂——这是组织特制的“蚀骨香”,能暂时蚀断牛筋、丝线之类的物件,半个时辰后效力自退。
丝线垂落。她推开窗户,翻身而入。
书房内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樟木气息。月光从蚌壳窗片透进来,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没有点灯,凭着杀手在黑暗中的敏锐视觉,快速扫视书架。
账册……会在哪里?
她回想周管家的话——“封存了十五年”。那么应该在最不起眼的地方,或者,在有机关的地方。
目光落在北墙书架第三排。那一排全是《资治通鉴》《史记》之类的常见史书,但其中一册《后汉书》的书脊颜色略深,像是经常被抽出又放回。她伸手去取,书册纹丝不动。
是机关。
她沿着书架边缘摸索,在《后汉书》右侧半寸处,触到一块微微凸起的木纹。轻轻按压,木块内陷,接着响起极轻微的齿轮转动声。书架中间两排缓缓向两侧滑开,露出后面一个三尺见方的暗格。
暗格内整齐码放着十数个深蓝色封面的册子。最上面一册的封皮上,写着一行小字:景和十二年,秋。
景和十二年,正是十五年前。
秋殇月伸手去取,指尖即将触到册子的瞬间,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不是巡夜守卫那种规律的步伐,而是急促的、朝着书房直冲而来的脚步。
有人来了。
她迅速收回手,按下复位机关。书架悄无声息地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打开过。几乎同时,她翻身跃出后窗,反手将窗户带上,铜钩一挑,窗栓复位。
刚在芭蕉丛中藏好身形,书房正门就被推开了。
灯笼的光从门内泻出,照亮了来人的衣摆——深紫色的锦缎官袍,下摆绣着仙鹤祥云。不是王府的人。
秋殇月屏住呼吸,看着那人走进书房,点亮了烛台。昏黄的光透过蚌壳窗片,映出一张模糊的侧脸:四十余岁,面容清癯,下颌留着短须。
那人没有去动书架,反而径直走向书案,俯身在案底摸索了片刻。接着,书案下方传来“咔哒”一声轻响,一块地板弹了起来。他从暗格里取出一封火漆密信,就着烛火迅速浏览,随即脸色大变。
“糊涂!”他低声斥道,声音里满是惊怒,“这种事岂能留下文书证据!”
他将密信凑近烛火,火焰舔上纸张边缘,迅速蔓延。跳跃的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出一双阴沉的眼睛。
秋殇月记住了那双眼睛。
信纸燃尽,灰烬落在铜盆里。那人又仔细检查了一遍书房,确认没有留下痕迹,这才吹灭蜡烛,匆匆离去。
书房重新陷入黑暗。
秋殇月在芭蕉丛中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确认再无人来,才悄无声息地离开。翻过后墙时,她回头望了一眼静思斋黑沉沉的轮廓。
周管家要销毁的账册,暗格里十五年前的记录,深夜来访的神秘官员,还有那封被焚毁的密信……这座看似平静的镇北王府,底下究竟埋着多少秘密?
而她的半块玉佩,又在这盘迷局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回到房间时,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秋殇月关好窗户,从贴身内袋中取出那半块玉佩。冰凉的玉石在掌心渐渐染上体温,流云逐月的纹路在晨光中清晰可见。
残缺的“秋”字,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窗外传来早起仆役打扫庭院的声响,新的一天开始了。秋殇月将玉佩收回怀中,躺回床上,闭上眼睛。
她知道,从今夜起,一切都不一样了。保护萧煜的任务,追查身世的执念,还有刚刚窥见的王府秘辛——这三条线终于开始交织,织成一张她不得不面对的网。
而网的中央,是她渐渐无法平静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