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处传来的隐约痛感,在秋殇月静坐时变得格外清晰。
这是三天来她第五次触碰左臂上包扎整齐的绷带。萧煜的手法很专业,纱布缠得不松不紧,恰好能固定伤口又不妨碍日常动作。那支白玉瓶装的伤药就放在枕边,打开时能闻到清冽的雪莲香气——绝非市面上能买到的普通货色。
“府里即是安稳处。”
他那句话在夜深人静时总会回响。秋殇月闭上眼,试图将这句话解析成某种策略、某种试探,可记忆中那双为她包扎时专注而温和的眼睛,却让所有冰冷的分析都难以成立。
这是危险的征兆。她很清楚。
“秋姑娘,世子请您去书房一趟。”
门外传来小丫鬟的声音。秋殇月迅速收敛心神,恢复那副低眉顺目的模样,推门应声:“知道了。”
这是她第一次踏入萧煜的书房。
房间比她想象中更开阔,三面墙皆是顶天立地的檀木书架,典籍卷帙浩繁,按经史子集排列得一丝不苟。窗边设一张宽大书案,文房四宝齐备,另有一张紫檀木棋盘置于窗下小几,黑白云子已静静候在棋罐中。
萧煜今日穿着一身月白常服,正俯身整理案上一幅未干的山水墨卷。见她进来,他抬眼微笑:“手臂可还疼?”
“已无大碍,多谢世子赠药。”秋殇月规矩行礼,目光却迅速扫过书房布局——两扇窗,一扇门,书架间的空隙足以藏人,博古架上的青铜爵位置有些微妙,像是常被移动。
“不必拘礼。坐。”萧煜指向棋盘对面的蒲团,“今日天气沉闷,不宜外出。想着你也许闷得慌,不妨手谈一局。”
秋殇月动作微顿。下棋?一个世子邀请一个“孤女”保镖下棋?
“奴婢愚钝,不通棋理。”她垂下眼。
“不通可以学。”萧煜已自顾自在对面坐下,执起黑子棋罐,“况且,我看人很少看错——你眼里有静气,这是棋手最需的天赋。”
话说到这份上,再推拒反而可疑。秋殇月无声落座,执白。
开局很平常,萧煜落子如常温和,不紧不慢地占据星位。秋殇月跟随应手,每一步都思量再三,走得极为保守——她确实会下棋,在组织里这是必修课,用以锻炼布局与预判能力。但她此刻必须隐藏。
“秋姑娘进府已有半月,可还习惯?”萧煜在第七手时忽然开口,落子声清脆。
“王府衣食周全,已是奴婢天大的福分。”
“周全吗?”萧煜轻笑,又落一子,“清漪性子急,若有为难之处,你大可直说。周管家那边,我也会交代。”
这话里有话。秋殇月指尖白子微凉:“沈小姐待奴婢很好。”
“是吗?”萧煜抬眼看了她一下,那目光平静却通透,“那日梅园,我见她与你说话时神色不虞。”
原来他看见了。秋殇月心里一紧,面上却不显:“是奴婢愚笨,惹小姐不快。”
棋盘上,黑子已悄然连成一片隐隐的攻势。萧煜不再追问,转而道:“你家乡在何处?听口音,似是北地人。”
来了。秋殇月按预先准备的说辞应答:“漠北小城,名不见经传。父母早亡,便随商队南下讨生活。”
“漠北啊。”萧煜落下关键一子,黑势骤然凌厉,“我少时曾随父亲去过一次。风沙极大,但夜空极清澈,星星低得仿佛伸手可摘。”
他描述得很具体,若非真去过,编不出那些细节。秋殇月只能含糊应声:“世子见多识广。”
“见得多,有时反生困惑。”萧煜话锋一转,“就像这棋局——有些人明明藏锋,却总在关键时刻露出破绽。秋姑娘,你说这是有意,还是无心?”
秋殇月执子的手停在半空。
书房里静得能听见香炉中银炭轻微的噼啪声。窗外的光透过薄纱,在棋盘上投下斑驳光影。她抬眸,第一次真正对上萧煜的眼睛——那里没有审视,没有猜忌,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仿佛早已看透什么,却在等她亲口说。
“奴婢不知。”她最终落下白子,补上自己防线的一处漏洞,“只是常听老人言,过刚易折,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
萧煜笑了。不是客套的浅笑,而是真正愉悦的、眼角泛起细纹的笑。
“好一个‘藏于九地之下’。”他落下一子,竟主动缓和了攻势,“那日你救我所用的手法——推开车夫那一掌,发力角度很巧妙。寻常武师多靠蛮力,你却用了巧劲,既救人又不至伤他筋骨。这可不是野路子能练出来的。”
秋殇月背脊微微绷直。
“奴婢……少时在镖局做过杂役,偷看过镖师练功。”她听见自己声音平稳,心跳却如擂鼓。
“偷看便能学到如此地步?”萧煜轻轻摇头,却不再深究,转而指向棋盘,“你看,你这片白子,看似散落无章,实则彼此呼应。表面守势,暗藏杀机——若我这一子落在这里。”
他修长的手指在棋盘某处轻轻一点。
秋殇月瞳孔微缩。那正是她预留的反击点位!只要再有三手,白子便能从守转攻,切断黑子大龙。他竟一眼看穿?
“世、世子说笑了。”她勉强维持镇定。
萧煜收回手,端起手边已微凉的茶,语气忽然变得轻描淡写:“秋姑娘,这世上许多人戴着面具生活,我理解。王府不是什么干净地方,你有你的秘密,无妨。”
他顿了顿,看向窗外渐暗的天色。
“我只问你一句:那日你为我挡刀,是任务,还是本心?”
问题如利刃破空而来。秋殇月张口,所有准备好的托辞却卡在喉咙里。她想起刀光劈下时自己毫不犹豫的侧身,想起鲜血涌出时他惊愕的表情,想起包扎时他指尖的温度——
“是本能。”她听见自己说。
话出口的瞬间她就后悔了。这答案太真实,真实得危险。
萧煜静默地看着她,良久,轻轻颔首:“足够了。”
棋局继续。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棋子落盘的脆响在书房里回荡。秋殇月心神已乱,白子走得越发保守,黑子却也不再进逼,只在边角处稳妥布局,仿佛刚才那番交锋从未发生。
终局时,黑子胜七目。一个温和的、给足面子的差距。
“秋姑娘棋力不俗,假以时日,必成高手。”萧煜边说边起身,走向书架,“今日叨扰你了。回去好生休息,伤口勿要沾水。”
这是送客之意。秋殇月行礼告退,转身时目光无意间扫过萧煜正抽阅的那排书架——最上层有几册书脊格外陈旧,其中一本题名《前朝风物志》,书页边缘已泛黄卷曲。
她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那本书的位置,正在她之前估算的、青铜爵视线所及的最佳方位。而萧煜抽书的动作太过自然,自然得像早已计划好要在这个时刻、在她转身时,让她看见。
走出书房,廊下秋风已带凉意。秋殇月握紧袖中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刚才那局棋,萧煜到底在试探什么?他看穿了多少?那句“你有你的秘密,无妨”是真心宽容,还是另一种更高明的操控?
还有那本《前朝风物志》……
她想起自己怀中那半枚残佩上模糊的纹路,想起组织命令中“彻查与玉佩相关一切记载”的指令。萧煜是随意抽取,还是有意指引?
夜色渐浓,书房窗纸上透出暖黄的光。秋殇月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窗后的人影正立在书架前,低头翻阅书卷,沉静如深潭。
而潭底究竟藏着什么,她忽然有一种强烈的、不安的预感——恐怕很快,就不得不亲自去探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