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已经淡了，但秋殇月左臂上那道三寸长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她回到王府配给下人的厢房，轻轻掩上门，背靠着门板深吸了口气。
伤口不深，只是划破了皮肉。对她而言，这样的伤如同家常便饭，在“夜枭”时，比这重十倍的伤她也自己处理过。可此刻，血已经浸透了半截衣袖，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她熟练地取出藏在枕下的药粉和干净布条，咬开瓶塞。
门外却传来了脚步声。
很轻，但不是习武之人的刻意收敛，而是那种养尊处优之人自然的步履。停在了她门前。
“秋姑娘，可方便？”
是萧煜的声音。温和，平静，听不出情绪。
秋殇月动作一顿，迅速将药瓶塞回枕下，拉下袖子盖住伤口，起身开门。门外，萧煜独自站着，手中托着一个黑漆小木盒。廊下的灯笼光晕染在他月白色的常服上，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依然清亮。
“世子。”她垂眸福身。
“不必多礼。”萧煜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随即自然地落在她垂着的左臂上，“伤如何了？”
“皮外伤，不碍事。”
“我带了药来。”他举了举手中的木盒，“王府的伤药还算管用。若姑娘不介意，我可为姑娘看看。今日若非姑娘相救，萧某恐怕凶多吉少。”
秋殇月本能地想拒绝。杀手不需要别人处理伤口，尤其是目标人物。但“孤女”秋殇月没有理由拒绝世子的好意，更不该拒绝这份示好的亲近——这是获取信任的机会。
她在心中权衡了一息，侧身让开：“……劳烦世子。”
房间狭小，除了一床一桌一凳，别无他物。萧煜走进来，带来一阵淡淡的、混着药香的清冽气息。他在唯一的凳子上坐下，将木盒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整齐地放着几个瓷瓶、一卷洁白细软的棉布、一把小银剪。
“坐下吧。”他示意床沿。
秋殇月依言坐下，距离他三尺。她挽起左袖，露出伤口。血已半凝，翻开的皮肉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有些狰狞。
萧煜看了一眼，没有说话。他取过银剪，小心翼翼地剪开黏在伤口周围的布料，动作专注而轻柔。烛火跳动，将他低垂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他先用浸了清水的棉布轻轻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秋殇月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疼么？”他问，手上动作却更轻了。
“不疼。”
这是实话。比起训练时折断骨头，比起任务失败后的刑罚，这确实不值一提。
萧煜抬眼看了她一下，没说什么，继续手上的动作。清理干净后，他拿起一个青瓷小瓶，拔开塞子，一股清苦的药香弥散开来。他将淡黄色的药粉均匀撒在伤口上。
药粉触到伤口的瞬间，秋殇月指尖微颤。不是疼，而是一种奇异的清凉感迅速蔓延，压下了火辣辣的痛楚。这药……绝非寻常伤药。
“这是秦太医配的方子，止血生肌有奇效。”萧煜仿佛看穿她的疑惑，一边解释，一边拿起那卷洁白的棉布，“留疤也会淡些。”
他开始包扎。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指节分明，动作却异常稳定灵活。棉布绕过她的手臂，一层又一层，力度恰到好处，既牢固又不至于过紧。在这个过程中，他的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手臂的皮肤。
秋殇月浑身僵硬。
她习惯了疼痛，习惯了血腥，习惯了黑暗中独自舔舐伤口。却不习惯这样的触碰——没有杀气，没有欲望，只有纯粹的、甚至可以说是珍重的谨慎。
更不习惯的是，他靠得这样近。近得她能看清他衣领上精细的竹叶暗纹，能闻到他身上常年浸染的、淡淡的药草气息。那不是病弱的腐朽气，而是清苦的、安神的香。
“好了。”他系好最后一个结，剪断多余的布条，却没有立刻退开。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臂上那些新旧交错的疤痕上。横的、竖的、深的、浅的，有些已经淡得只剩一条白线，有些还带着狰狞的凸起。那不是一个普通孤女该有的伤痕。
秋殇月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他轻轻按住手腕。不是强硬的禁锢，只是一个短暂的停顿。
“旧伤不少。”他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探究，也听不出怜悯，“以前……吃过不少苦吧。”
秋殇月心脏猛地一缩。这是试探吗？他看到这些属于杀手的烙印，起了疑心？
她抬起眼，撞进他的目光里。那里面没有审视，没有猜忌，只有一种沉静如水的了然，和一丝……她看不分明的温和。
他没有追问，只是松开了手，转身从木盒中取出另一个稍大的白瓷瓶，放在她手边。
“这瓶金疮药你留着，每日换一次。这几日左臂勿要用力，若有发热或红肿，立刻告诉我或周管家。”他站起身，身形在烛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今日之事，多谢。”
他走到门口，手已搭在门扉上，却又停住，没有回头，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既入了王府，便是府里的人。以后……这些伤，能少受些便少受些罢。”
门轻轻合上，脚步声渐远。
秋殇月独自坐在床沿，盯着手臂上包扎得整齐妥帖的伤口，许久没有动弹。那清苦的药香萦绕在鼻尖，手臂上似乎还残留着那双温热手指触碰过的感觉。
一种陌生的、近乎恐慌的情绪，细细密密地从心底渗出来。
她想起他最后那句话——“府里即是安稳处”。
安稳？
对一个双手沾满鲜血、满身秘密、不知明日是否还有命的杀手而言，这世间何来安稳？
可方才那一瞬间，当他专注地为她包扎，当药粉带来清凉，当他的指尖温暖……她竟恍惚觉得，那黑暗血腥的过去，和此刻这间简陋却干净的房间，被一道无形的线隔开了。
她猛地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
这是任务。萧煜是目标，是获取信息的渠道，是她追查身世可能的关键。他的温柔或许是教养，或许是拉拢人心的手段，甚至……或许是更深的试探。
她不能动摇。
手臂上的药力持续发挥着作用，疼痛几乎消失了。她拿起那瓶白瓷瓶，触手温润。瓶底刻着一个小小的“煜”字。
这是他的私药。
窗外月色清冷，透过窗纸洒进一片朦胧的光。秋殇月缓缓躺下，睁眼看着头顶的房梁。左臂上包扎好的伤口处，那奇异的清凉感还在持续，像是在无声地提醒她——有些东西，一旦触碰过，就再也回不到从前全然冰冷的状态了。
而在她枕下，那枚始终贴身藏着的残佩，边缘在黑暗中，似乎也微微发着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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