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王府东院的听雨轩内烛火通明。
沈清漪将那只缠枝莲纹的鎏金首饰盒“啪”地合上,抬眼看着垂手立在门边的秋殇月。烛光在她姣好的面容上跳跃,却照不进那双带着审视与挑剔的眼睛。
“父亲常说,真金需火炼。”沈清漪起身,鹅黄色的裙摆扫过光洁的地砖,“你既是表哥的护卫,总不能日日只在府里端茶送水。今夜,我要你去西市的长乐坊,取回我午后落在‘珍宝阁’的翡翠耳坠。”
秋殇月睫毛微颤,未应声。
长乐坊她知晓——白日是玉器古玩集市,入夜后鱼龙混杂,赌坊暗窑林立,更是京城几股地下势力的交汇处。一位将军府千金的首饰,怎会“落”在那等地方?
“怎么,不敢?”沈清漪走近两步,身上苏合香的甜腻气息扑面而来,“那耳坠是皇后娘娘所赐,若丢了,我可担待不起。”她将一枚小巧的铜牌放在桌上,“这是珍宝阁的取物凭证。子时前,我要见到东西。”
“奴婢遵命。”秋殇月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她拿起铜牌,触手冰凉。牌面刻着一只衔环的兽头,背面却有一道极浅的斜向划痕——这是“夜枭”组织内部表示“任务可疑,自行决断”的暗记。
沈清漪身后那面目寻常的嬷嬷,袖口隐约露出一角青灰色纹绣。
秋殇月心头微沉。组织的手,比她预想的伸得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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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鼓敲过亥时,秋殇月换了身深灰色粗布短打,用布条将袖口裤脚扎紧,长发尽数挽进同色布巾里。她没有走正门,而是从马厩后的墙角翻出——那里有块松动的砖石,白日喂马时她便记下了。
西市的灯火与喧嚣隔着两条街便已传来。长乐坊的牌楼下挂着几盏昏红的灯笼,将“珍宝阁”三个描金大字照得暧昧不明。铺面早已打烊,侧边小巷却有个仅供一人通过的窄门,门楣上刻着与铜牌一致的兽头。
秋殇月在巷口阴影里停了半盏茶的时间。
左侧赌坊二楼窗前有个一直眺望街面的汉子,右首暗娼馆门后有个打盹却竖着耳朵的龟公,巷尾还有两个蹲在地上玩骰子的闲汉,骰子落地的节奏却过于规律——是某种传递讯息的暗号。
这不是取物,是试探,亦是围猎。
她将呼吸调至最缓,足尖一点,身形如一片被风吹起的枯叶,贴着墙根滑入窄门。门内是条向下延伸的甬道,壁上油灯将人影拉得鬼魅般摇曳。
甬道尽头豁然开朗,竟是个宽敞的地下厅堂。没有珍宝,只有几张桌椅,三个男人围坐饮酒。正中的壮汉脸上有道疤,从眉骨划到嘴角,手里正把玩着一对翡翠耳坠——水头极好,在昏灯下泛着幽光。
“来了?”刀疤汉咧嘴一笑,露出黄牙,“沈大小姐的丫鬟?架子倒不小。”
秋殇月将铜牌放在最近的桌上:“东西给我。”
“急什么。”左侧干瘦如猴的男人站起身,绕着她踱步,“哥哥们守了大半夜,总得给点酒钱。”他的手突然探向她的后腰——那是习武之人常藏短刃的位置。
就在指尖即将触及时,秋殇月动了。
她未转身,只屈肘向后一击,正撞在对方肋下。干瘦男人闷哼一声踉跄后退。几乎同时,右侧的胖子抡起条凳砸来!秋殇月矮身滑步,条凳擦着她的发梢掠过,她顺势探手扣住胖子手腕一拧一推,“咔嚓”轻响伴着惨叫,胖子捂着手腕跪倒在地。
刀疤汉终于色变,掷出耳坠,另一手已从桌下抽出短刀扑来!
耳坠在空中划出碧色弧线。秋殇月不退反进,迎向刀锋,却在相交刹那侧身旋步,指尖在刀疤汉肘部某处一拂。那人整条手臂陡然酸麻,短刀脱手。她凌空接住耳坠,另一手抄起落下的刀,刀背狠狠敲在对方颈侧。
刀疤汉轰然倒地。
从进门到三人倒地,不过十余息。秋殇月气息未乱,俯身从刀疤汉怀中摸出个小布包。里面除了几两碎银,还有张折叠的纸条,借着油灯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小字:
“试其深浅,勿伤性命。沈。”
沈清漪。
秋殇月眸光骤冷,将纸条凑近灯焰。火舌舔舐纸角时,她忽觉耳后微痒——极细微的破空声!
她猛地下腰,一枚铁蒺藜擦着面颊飞过,“夺”地钉入木柱。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个黑衣人,蒙面,只露出一双鹰隼般的眼,手中连弩已再次对准她。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秋殇月不退,反而蹬地前冲!弩箭三发连射,她如鬼魅般左右闪避,箭矢尽数落空。两人距离已不足五步,黑衣人弃弩拔刀,刀光如匹练斩下——
她却将手中短刀向上一抛!
黑衣人本能地抬眼一瞬。就这一瞬,秋殇月已矮身贴地滑至他脚下,双指并拢,精准戳在他足踝某处要穴。黑衣人腿一软单膝跪地,她旋身接住落下的短刀,刀锋已横在他咽喉前。
“谁派你的?”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地下厅堂特有的回响。
黑衣人咬牙不答,却突然瞳孔一缩,望向她身后。
秋殇月心头警铃大作,毫不犹豫向前扑倒!几乎同时,方才那干瘦男人竟挣扎着掷出一把石灰粉,白雾弥漫。她闭眼屏息翻滚,再起身时,黑衣人与干瘦男人都已不见踪影,只余地上几滴新鲜血迹,延伸向另一条隐蔽的岔道。
她没有追。
将耳坠收入怀中,短刀拭净插入后腰,她快速检查了三人——皆昏厥,无性命之忧。那张纸条已焚尽,灰烬散入角落。
离开时,秋殇月特意从长乐坊正门走出。赌坊二楼的汉子不见了,暗娼馆后的龟公还在打盹,巷尾玩骰子的闲汉却换成了个卖馄饨的老妪。
她走过两条街,在转角阴影处停下,从袖中取出那对翡翠耳坠。碧色莹润,内里却隐约透出极淡的纹路——对着月光细看,那纹路竟组成了一个小小的“煜”字。
这不是皇后所赐之物。
这是萧煜生母,已故镇北王妃的遗物。
寒意从脚底漫上。沈清漪为何要用此物设局?萧煜是否知情?而更让秋殇月心悸的是,方才与黑衣人对峙时,她本该直接下杀手以绝后患——这是“夜枭”训练刻入骨髓的本能。
可那一瞬,她竟犹豫了。
因为想到若带回尸体,会吓到那个在廊下喂鸟、会温柔为她包扎伤口的人。
她将耳坠紧紧攥在手心,翡翠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远处传来子时的更鼓,夜色如墨,而王府方向的天空,却隐约透着她从未察觉的、令人不安的微光。
这个认知比任何刀剑都更让她心惊——有些东西,一旦开始融化,就再难回到最初的坚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