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再次降临，陋室被炭火和油灯的光晕笼罩。阿七送来的晚饭比前两日丰盛了些，有荤有素，还有一小壶温好的黄酒。
“主上吩咐的，说虞公子身体需要补补。”阿七放下食盒，低声解释了一句，便退了出去。
虞嘉洋看着桌上那壶酒，又看看对面神色如常、正慢条斯理布菜的张真源，心头微动。是张真源特意吩咐的？
两人安静地用了饭。张真源只喝了一小杯酒，便将酒壶推到了虞嘉洋面前。“少饮些，暖身。”
虞嘉洋酒量一般，但拗不过张真源的目光，还是给自己倒了一小杯。温热的酒液入喉，带来一股暖流，驱散了春夜的微寒，也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许。
饭毕，张真源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处理公务，而是坐在桌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似乎在想着什么。
虞嘉洋收拾了碗筷，也坐了下来，一时无话。气氛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宁。仿佛经历了白日那场无声的照料与依靠，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隔膜又薄了许多。
“你的脚，明日应该可以正常行走了。”张真源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嗯，好多了。”虞嘉洋活动了一下脚踝，“多亏了你的药。”
张真源抬眼看他，灯光在他深邃的眸子里投下细碎的光点。“再过两日，待外面风声再松些，我送你离开。”
离开？虞嘉洋心头一紧。是了，他不可能一直躲在这里。张真源有自己的世界和战场，而他……他的任务尚未完成，现实世界的张真源还未醒来，他不能这么快离开。
“去哪里？”虞嘉洋问，声音有些干涩。
“送你出城，找个安全的地方安置。”张真源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此地是非多，不宜久留。你既非此界之人，早些离开，对你更好。”
他说得有理有据，考虑周全。可虞嘉洋心里却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和不舍。
“那你呢？”他忍不住问，“你还要留在这里，继续……”
继续在朝堂的腥风血雨中周旋，继续扮演那个心狠手辣的九千岁，继续朝着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前进？
张真源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酒杯，将剩下的残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放下酒杯时，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虞嘉洋熟悉的、属于问心幻境中那个龙椅轮廓的冰冷与执拗。
“我有我的路要走。”他只说了这一句，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虞嘉洋沉默下来。他知道自己无权置喙张真源的选择，就像张真源也从不过问他的来历和目的一样。他们终究是两条偶然交汇的线，短暂同行后，终将奔向各自的终点。
心头那股涩意更浓了。他拿起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喝下。酒意上涌，脸颊微微发烫。
“少喝点。”张真源伸手，按住了他还想再倒酒的手。掌心温热，带着薄茧的触感。
虞嘉洋动作一顿，抬眼看向他。张真源也正看着他，两人的目光在昏黄的灯光下撞在一起。张真源的眼中没有了平日的冰冷锐利，也没有了问心时的野心锋芒，只有一片深沉的、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线的暗色，里面翻涌着虞嘉洋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空气仿佛凝固了。虞嘉洋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也能感觉到张真源握着他手腕的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意味。
“张真源……”虞嘉洋无意识地叫出他的名字，声音带着一丝酒后的微哑。
张真源的瞳孔似乎收缩了一下。他握着虞嘉洋手腕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许，指腹轻轻摩挲过那截细瘦的腕骨。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虞嘉洋的理智防线。酒意和连日来积压的情绪在此刻轰然决堤。他没有抽回手，反而向前倾身，另一只手撑在桌沿，拉近了与张真源的距离。
灯光将两人的影子交叠投在墙壁上，亲密无间。
“你……”虞嘉洋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俊美无俦，却写满了深不可测的孤寂与疲惫。他想起试炼中紧握的手，想起忘川桥上的扶持，想起他为自己换药时的专注，想起他嘴角残留的糖屑被擦去的瞬间……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最终汇聚成一股冲动。
“你其实……并不想一个人走吧？”他听见自己用极轻的声音问。
张真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住了。他看着虞嘉洋因为酒意和激动而泛红的眼角，看着那双清澈眸子里映出的、毫不掩饰的担忧与某种更深的东西。那眼神像一簇微弱的火苗，试图点燃他内心冰冷沉寂的荒原。
他猛地松开了虞嘉洋的手腕，像是被烫到一般，霍然起身，背过身去，肩膀线条绷紧。
虞嘉洋被他突然的动作弄得一愣，心也随着他的转身沉了下去。他……说错话了？还是越界了？
就在虞嘉洋以为张真源会拂袖而去，或者冷言斥责时，背对着他的人，却用极低、极哑的声音，说了一句：
“……别问。”
只有两个字，却仿佛用尽了力气。那声音里不再是平日的冷漠威仪，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挣扎，和一丝……被戳破隐秘心事的狼狈。
虞嘉洋怔怔地看着他僵直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紧了，又酸又疼。他忽然明白了。张真源并非没有动摇，并非没有渴望过别的选择。只是那条通往权力之巅的路，他已经走了太久，背负了太多，早已无法回头，也无法……允许自己软弱。
屋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
良久，张真源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眼神却已恢复了惯有的沉静，只是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后又重新凝固，变得更加幽深难测。
“夜深了，休息吧。”他语气平静地说完，不再看虞嘉洋，径直走向自己的椅子，重新坐下，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失控从未发生。
虞嘉洋坐在原地，看着那重新筑起冰冷壁垒的身影，手中的酒杯早已冰凉。他知道，有些话，有些情绪，在刚才那一刻已经达到了顶点，又迅速被按回了深渊。
他们之间，那层微妙的窗户纸，终究没有捅破。或许，也永远无法捅破。
他默默起身，走到床边，和衣躺下，背对着张真源的方向。闭上眼睛，却毫无睡意。手腕上，仿佛还残留着张真源手指的温度和摩挲的触感。
这一夜，注定无眠。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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