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刘德正

没坐片刻，门外就传来沙哑低沉的呼唤，碰碰的踹门声：“小林子！你这蠢货——睡这多晚了还不起身？偌大个院子你不打扫，花草也不浇浇水，待会被主子发现了，你小兔崽子不要命没关系，别带累咱家！”

宁孤城心一凛，竟然忘了去点卯当值，按了按尚在隐隐作痛的伤处，扫眼自身及房间并无错失，赶紧上前打开门。小林子是他身份化名，门口站那个三十开外，看上去却有四五十的阴沉冷脸大太监是他目前顶头直辖上司刘德正。这家伙是个暴脾气，一言不合就虐打手底下的小太监，即便是宁孤城通过种种门路关系潜伏进来，没少给他好处，也没被怎么优待过。顶多是打少点，骂少点。

宁孤城不等这人有下一步训斥，急急趋前一步，点头哈腰：“刘总管，实实小的身体这几日欠佳，不知道是不是感染了风寒，今儿个竟然睡死了过去——刘总管请饶小的这一遭吧，小的这就去洒扫院子......”指尖一抖，将早准备好的二两银子塞进刘德正手里。这是他差不多存三个月的工资了。

刘德正抬了抬眼皮——宁孤城受伤，这面色确实比往日白了不少，偶尔咬咬嘴皮，似乎还在忍受什么不适。在刘德正眼里，这小林子平日还是挺老实的，三五不时地给自己塞孝敬，如非今天点卯不到，又有必须通知他的消息，他也懒得亲自登门教训，随便打发个人来问声就行。但今日不行。

将银子揣进袖兜，刘德正勉为其难的缓和了些语气：“小林子，不是咱家说你，今天该你当值，有什么身体不适你早说啊，现在换人都来不及！咱家可明白告诉你了——今儿是皇上来咱西宫的日子，你趁早的麻溜收拾，去吧院子洒扫了！别等主子起了身，才发现你的错，到时咱家也保不了你！”

宁孤城连连说：“这就去。刘总管请放心——”

刘德正退后一步，让他出门，打算离开，又想起什么，皱着眉头把他上下打量一眼：“小林子，你真个感染了风寒，不严重吧？别过了病气给主子——”

生了病的宫女太监，严重的会挪出去丢到专门的僻静地等死的，得不到有效的治疗不说，就算幸运地好了，也不一定能调回原岗位。

宁孤城一怔，连忙挺直腰板，振奋精神回答：“刘总管，小的没事了——睡了这一大觉，感觉身子都大好了！刘总管若不信，小的可以马上去院子里给您跑两圈看——”

刘德正目光落到他脸上，嘴角微微一扯。说实在的，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而宁孤城的相貌，竟是比他这些年见过的美人还要出众——他能理解宁孤城为什么每天都低著头很少抬脸让人看清楚他的样子，可他实在不理解，这样的人，怎么就进宫成为跟他一样的人了呢？！

刘德正并不介意因为自己阴暗嫉妒变态的心理搓磨这尚未长开的小崽子，宁孤城可能以为是他时常的孝敬打动了他，实际上，他能瞧得上那点子东西？！——这小崽子之所以现在还平平安安呆在他手下干活，没大灾没大痛的，全赖一个宁孤城可能早已忘记，早已忽略的人。

那便是西宫的主子薛贵妃薛语燕。

薛贵妃第一眼看到宁孤城的时候，就喜欢上了。那种说不出的喜欢，只有薛贵妃身边，包括刘德正在内的极少几个心腹知道。薛贵妃曾想把宁孤城调至自己身边当贴身内侍，可一来宁孤城坚定婉拒，二来心腹们拼命劝阻了她。

宁孤城即使是个太监，可他那模样，是真不适合呆在主子身边。

薛贵妃心里越喜欢，越不能留。但她又不舍得把宁孤城远远送走，纠结好久，才把宁孤城打发到院子里做粗使，负责洒扫。即便只能每天远远地瞧一眼，也安心。这就是为什么宁孤城只是一个打扫庭院的杂役之一，他的直系顶头上司居然是刘德正的缘故。

大家都以为宁孤城是刘德正罩的小老乡，却不清楚，刘德正满心说不出的苦和时时刻刻的担心。

薛贵妃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帝王的喜爱。她目前的地位，仅仅是因为她背后雄浑的势力，皇帝为平衡朝堂的做出的选择。薛贵妃是她身后大家族推出来的一颗棋子，十三入宫，十六封妃，到现在二十，独掌西宫。别人羡慕她拥有的荣华富贵，旖旎前程，只有刘德正这干打一开始就侍奉薛贵妃的人才知道：这个可怜的女人，是怎样完成从天真无邪，到心狠手辣，再到古井无波的无奈蜕变。

薛贵妃生活在这个巨大华丽的金笼子里面，生活了整整七年，久到她以为自己已经生活了七个一生。直到那一天，那一眼，看到从宫外，阳光下走进门来的宁孤城。

少年的头略微低着，可脊背挺直，两条长腿，硬是将灰扑扑的太监服撑出了无限风流倜傥的韵味。再走近些，薛贵妃惊讶地发现，她自己赖以生命，自视甚高的脸蛋，竟然比不过少年那不经意一瞥，不经意一抿嘴，流露的绝世风华！

宁孤城身上那种洒脱，淡然，冷静的气质，是她从来没在身边奴才，宫妃，甚至是皇帝身上看到过的。

宁孤城，让她一瞬间好奇——宫外的世界，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然而，她对宁孤城，也许只是针对某样事物，某样未知的喜欢，现实也容不得她有分毫的表达出来。甚至，为了避嫌，还得远远隔离。

刘德正很嫉恨宁孤城这扰皱一池古井水而不自知的小崽子，可嫉恨又能如何？出于对主子的忠心维护，他还得不动声色把宁孤城照顾好了。

宁孤城忍着伤痛，挥舞着大扫把在宫殿各个角落沙沙打扫落叶时，完全不知道，远远的宫殿里面，某处安静的厢房，有人在默默地看他。书案摊开来一本书，旁边放着文墨，可半天，主人没有翻开一页书，纸上也没落下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