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之町奇闻(11)

　　细微的鼓动引起地面一阵痉挛，漆黑的大地如同摇篮般摇晃，像是地震的前兆，但对于雾之町，这座居民不足几万人，人口长期流失的小镇而言，这样的灾害实属罕见，震级和烈度也往往没有达到多么可观的程度，人们也只是感觉到一瞬间的重心不稳，茫然过后才会有“啊，地震了”这样的实感。但这实感还不如一场大雨来得猛烈。

　　这场雨下得并不是时候。至少对柴山龙介来说，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令他心有余悸，他闭上眼睛，脑海第一个飘出来的画面便是小绿的泪眼，记忆里她是个爱笑的女孩儿，可自从她负气离开他，他所想象中的这张熟悉的脸上就只有怒容。他总是不安地想要再度睁开眼，画面却会如黑白电影画面所映入的下一帧，逐渐聚焦到一双放大了无数倍的眼睛上，无数的闪回，逐渐让眼睛的主人露出真实面目，视野变得无比清晰，清晰到让人胃里痉挛，那是铃枝，死去的铃枝。她正在慢慢腐烂，在他面前，青白面容，凸出的眼眶，干涸枯黑的鲜血，无不展现出那地狱场景的可怖。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只道，“没有带。”

　　又禁不住问，“太宰先生问这个是为了什么？”

　　“淋了雨生病会很麻烦。”『太宰治』颤了颤睫毛，那样的动作简直就如同有翼昆虫在扇动翅膀，他转过脸时眼皮已经坠了颗水珠，落到颧骨上，既像是泪，又像是颜色浅淡的小痣，他伸手用指腹轻轻拭去，那聚成团的水便散去，只余淡淡的润意。一旁的『芥川龙之介』赞许地点了点头，似乎是极为认同他的说法。

　　“最重要的是，没有雾啊。”雾之町不再起雾了。行人们举着伞匆匆从他们身前跑过，奔跑时鞋子所溅起的水花的声音都被雨所隔开。太宰治裹在风衣里的身体难得在冷气中瑟缩一下，他打了个喷嚏，懒洋洋地眯起眼睛。大雾散去后，这座小镇似乎失去了它原有的神秘，变得不再朦胧、虚幻，与此同时，从前的平静也似乎随着这层未知的面纱揭下而被打破，变得喧闹起来，应该说，整个小镇都沸腾了起来，正如一截脱轨了的火车，悬在深渊上摇摇欲坠。只是他现在还不知道，邀他们同行之人，这些从其他世界而来的不速之客，到底是如先前所说为了自救才做出行动，还是，为了让这截火车坠得更深才会到来。

　　“既然他存了心想和我们玩猫鼠游戏，就算起雾了也无济于事。只是这样一来，只好先来找找小绿了。”黑久津抛了抛手中的硬币，他的拇指轻轻一弹，有着女王头像的硬币在空中翻了几翻，他展开手，那一枚小小的金属制品就稳稳地落在手心，“柴山君，你应该知道她最常去什么地方吧？”

　　他低眉瞥了一眼手心，看到女王头像正面朝上，转过脸，随手将其塞进口袋里。

　　柴山龙介露出了颇为局促的神情，他蠕动半天嘴唇，不知道做出何种表情，到最后那神情却陡然甜蜜起来，仿佛他深陷在过去美好的回忆中，“小时候我们常去废弃的公园里探险。”在他还没有转学时，他和小绿分别前，曾经为彼此编过草戒指，后来又将它们埋进了只有他们二人知道的公园里的隐秘一角，现在想想，他怎么也不明白，明明他们对对方而言是无可替代的存在，可最后他却又迟疑起来，难以忽视的负罪感沉沉的，压在他的心口，成了他或许此时都无法驱散的一小片阴云。

　　“如果她不在那里的话，或许她会在学校里。这个点，还是部活的时间。也有可能她回到了她的家。”他突然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禁不住左顾右盼，见周围行人无视他们，便松了一口气。有关他是那个十字路口的黑衣美少年的传言甚嚣尘上，好在他的家人还没有被影响得很深，但他却不太敢相信其他人也能表现得举止多么正常，早晚有一天那些受了传言蛊惑的少女们会变得更加疯狂。这就是他出来的原因，家人庇护不了他更长时间，更何况比起他自己，他更担心小绿，假如那些人因为他而找上小绿怎么办，一想到她可能会有危险，他的心脏简直快要停摆了。

　　“那就先去公园好了。带路吧。”『芥川龙之介』面容冷淡，说出的话不由得让人感觉到安全可靠，柴山龙介下意识点点头，正准备走，又听到一直饶有兴味观察『芥川龙之介』的太宰治说道：“一个一个找还是太慢了，不如我们分头行动好了。”他虽然在对柴山龙介这么说，但其实话是说给黑久津彦己说的，他已经找准了那种感觉，那种隐晦的仅是通过直觉所能觉察到的抽象的感觉，一旦那种感觉出现，他就瞬间能找到其中谁才是主导这一切的人。

　　黑久津彦己也看太宰治，看他重回从容自如的状态，笑，他还以为太宰治还会继续纠结『太宰治』和『芥川龙之介』的关系，没想到他立即就从打击中回过味了，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打击就是了。

　　“有什么意见吗？”太宰治歪头，不管是何种语气的话经由他口说出都有种莫名的挑衅意味在里面。

　　“并没有呢。”『太宰治』也学着他的样子歪歪头，被他那双眸子一扫，太宰治只感觉到心中有什么蓬勃的漆黑的情感满溢而出，令他结结实实品尝到了遇见同类时所有的抵触情绪，无论如何他都做不到能心平气和地和对方同行。一想到这家伙就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太宰治顿时感觉到一种被巨龙吞入口中的身心艰难的阻塞感和难以言喻的窒息，但他伪装得实在是太好，连中也那个直觉一向很准的家伙也只是觉得他们之间有点不对头而已。

　　这个时候对方身上的违和感倒是不见了。太宰治想。他终于意识到那种感觉是什么了，这并不算晚。

　　“话说回来，我对你们——尤其是和我同名同姓的你的经历很感兴趣呢。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我也不喜欢整天和小蛞蝓黏在一起。”太宰治耸肩。

　　“哈？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中原中也嚷道。他难得有点不爽。他盯着太宰治，“等等——你终于承认是你一直在烦我了？”

　　“这又不是我的本意。是森先生的意思嘛。”太宰治深谙甩锅之道，双手紧扣在脑后，“而且不管怎么样都可以吧，只要找到人就好了吧。”

　　“随便你。”中原中也道。

　　『太宰治』不着痕迹地看了这对神情各异的搭档一眼，真是有趣的相处方式，他又看向旁边已经登上号的『芥川龙之介』黑久津彦己.ver，两人对视，又移开视线，他摆摆手，“聊完了？看来你们就这件事已经达成了妥协呀，这个时候不应该再问问我和芥川大老师的意见？还有深田君的。”

　　“我，我没什么意见的。只要能找到绿。”被点到名的柴山龙介立即表态。

　　“怎么样都行。”被叫“芥川大老师”的某人垂垂眸，他不说话的时候显得有些严肃，太宰治这次没看他。

　　“既然是分头行动，也没什么要求，那我就和我的同位体一组好了。”『太宰治』说话态度无比坦然，留有余裕的表情让太宰治频频看了他好几眼。

　　“我和他还有……”披着『芥川龙之介』壳子的黑久津彦己指了指中原中也，然后将目光看向深田龙介，柴山龙介堆堆嘴角，他知道对方是突然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名字了。

　　“我是柴山龙介。”他叹气，然后重复一遍自己的名字。

　　对方微颔首。

　　完全不像记住了的样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