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九）合欢

知蠲人之忿，则赠以青囊。一名合欢，则忘忿。——题记

　　烛火微摇，闲杂人等皆已散去，偌大厅堂唯余自己。端坐于茶几旁静心劳作，此前曾与院中采来过一些合欢花，古人曾载：“合欢免忿，萱草忘忧。”若以此入茶与他，想来，必是极好的吧……低眉含羞浅笑，素手轻拨茶匙将花蕾融入壶底，但闻清香弥漫，引人陶醉。不由微闭双眼，尽情享受这舒畅时刻。

欧阳少恭晚风寒凉，如沁莫在此处久待。

　　温声入耳驱散遐思，眉心稍动，回神睁眼向后望去，果是等得已久的那个人回来了。他垂首侧身隐面容于暗淡月华处难辨喜怒，抚衫挎入堂内，想来于我这青梅而言总归是留了份温情在。自秦始皇回来后，他变得又和从前大不一样了，按理说他同巽芳已冰释前嫌，为何还是不甚开怀？

　　展颜微露欣喜之色，放下手中杯盏起身相迎，终是持几寸距离立定。灯光照得眼中微醺，映他清俊面轮，不觉几分安心。

方如沁少恭，你回来了。

　　字句间掩不住欣慰之意，移目见他衣袍未换也未添厚，几分忧色又上眉梢，语调微降似嗔非嗔。

方如沁劳你挂心了，如沁不觉得冷。外头想必寒风更甚，少恭这一路行来，本该多添点衣裳才是。

　　面上依旧维持浅笑模样，心下却是没来由一阵压抑。为何每每靠近，总会有这般感觉？

欧阳少恭不妨事。

　　他倾指在下任衣摆自垂，眉眼愈显温色，缓步向我身后绕去，自桌上拾起个物什掂量，夸我手艺进步不少。摆着那么多东西不看，独独注意到它，想必是勾起了何等回忆吧，否则为何看得这样认真，甚至还有些出神？想人终究也不会承认，而自己又怎么可能去过问呢……平静笑颜掩饰着心底那抹苦意：

方如沁也只有少恭你才会看得过去了。这样，少恭若是不嫌弃的话，待我做完后，赠予你留个纪念吧？

想这合欢香料若是加进，嗅在鼻下，便有清心宁神之效，少恭一路辛苦，当能受用。只是如今尚是个半成品，登不了台面。

欧阳少恭如此，便先多谢了。

他说着便从袖中拈出药瓶递与我，瓷瓶冷冽之感传于指尖更是凉进了心中。

欧阳少恭我见如沁这几日面色欠佳，可是还在为小兰的事忧心？

眉心一动恍惚又陷入一瞬的怅然，前日之事仍历历在目，他决然而去的背影刺伤视线烙印在心头，终究是自己先瞒了他的身世，无可厚非。此刻心中也不知作何感想，唇角笑意更添了几丝疲惫：

方如沁忧心有用吗，虽说这一趟来本就是要带他回去的，然而事已至此，我还能拿他如何。随他去吧，待一切妥善安排好以后，我也能休息了……

他对人情世故向来表现得淡然，似乎早已料到，如是宽慰：

欧阳少恭其实如沁心里一直都很清楚，该来的迟早都是要来的。给他点时间吧，等他以后想明白了，自会再回到你身边的。

我思他说得有理，便也不再纠结于这个话题中。

方如沁但愿吧。

茶香愈浓，引得他微微倾首，视线向我身后一探复又转回，星眸一弯显出探寻兴味：

欧阳少恭这么晚了还在煮茶？

　　眸底惊起一丝涟漪，随意扫了一眼茶几方向便将目光正回。

方如沁少恭这几日奔波辛苦，如沁不过略作慰劳而已。

欧阳少恭如沁予少恭一容身之地，立命之所，怎谈得上辛苦。

他低低一笑，敛过眼中转瞬即逝的微末感情，如是道。

我摇了摇头，对人客气态度早已见怪不怪，便也不多放在心上。

方如沁琴川本就是你的家乡，无需任何人予你什么。再说那间医馆也是家父所留，是我在麻烦少恭。

遂又朝向那方桌椅摊掌作请：

方如沁少恭若不介意，可愿坐下来尝一杯？此茶以合欢花所泡，少恭方才所观香囊便装有合欢香料，皆有安神之效，当可助眠。

　　仰面笑意显得真诚，本就是为他而准备的，自然没什么可遮掩。

欧阳少恭哦……是么。若不麻烦的话，那我便等着品尝了。方才就闻到了味道，想来泡茶喝也不会差的。

他神色略顿仰首间已复了原色。见他也没推辞，便轻挪莲步至桌沿，撩袖提壶柄，对准那方杯口缓缓倾泻。

往自己处也斟了半杯，而后不失礼数地端起，算是以茶代酒。

方如沁这一杯敬你，多谢少恭……替我成全了父亲的心愿。

其实还想问问他何时再回琴川，可是料到他终归不会回应，又生生将此念头按捺。

眸中几点黯然，片刻便回复沉静。

他提袖探臂执起杯盏，与我隔空相敬，眉眼舒缓，颇应景地攒出几分宽慰之态。

欧阳少恭医者仁心乃众生所愿，方伯父随大道顺夙望亦是缘法使然，如沁切莫悲忧才是。

却见他执杯回臂，置于鼻翼下方嗅清淡茶香，随即颔首就唇饮下。

欧阳少恭好茶。

亦是以袖掩杯送往唇内，品茶汤润唇齿，留香不绝，巧妙遮盖了不自觉爬上的红晕。拙技献丑，难为人赏脸，不过，喜欢便好。

他温笑一赞后便稳将杯盏置回桌案，抬首与我对视片刻，轻声作辞：

欧阳少恭早些休息，明日就回琴川了吧，届时我送你。

听至辞别话语，眉眼间刚隐现的情愫片刻消去，抬首瞠望难再言。勉强挤出个笑容，仓促点了下头，看他背影渐渐交融在暗夜里。

人走茶凉，只余清寂。

闭目将险险涌出的泪流咽回眼眶，心底沉沉默念。

方如沁知蠲人之忿，则赠以青囊。一名合欢，则忘忿……

你可知这才是青囊药庐此名的来历……

丁酉年 九月廿八 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