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明,穿透重重帷帐,敲击沉寂的心房。睡眼惺忪,吃力睁眸,被迫从混乱的梦境里清醒。
他早早地来了,等在门口,待自己打点收拾妥当后,偕同自己一道出了客栈。
他说,以往都是我送他,今次他也送我一回。
我微愣,含笑点头默许,却也纳罕:以往他对自己总保持客气的疏离,近日却是怎么回事,不再拒绝,谈吐自然,关切更甚,连眼神都变了样。
可我莫名预感,这并不是什么好变化,他只是以越来越温柔的表象来掩盖深埋的心事。
看着他在无人阶角处伤心凝伫,却又敛眸转身故作从容,拂袖间几点细碎的泪珠,眉宇中那道深邃落寞锥心刺骨。
而我从来没有机会了解这桩桩隐哀,陪他一起,细数岁月的斑驳。哪怕是分担他一丝一毫的疼痛。
依旧连干涉的资格都没有。
宁可数十载的等待,无果无终。佯装着坚强,佯装着欢笑,独自忍受着所有苦楚。
倾尽所有又如何?始终无法走入他的心中。
欧阳少恭情深不寿,执着是苦。如沁,你是个聪明女子,应该明白。
这是他刚从皇陵回来后与我的第一次交谈。
我自然是明白的,他已经暗示过好几次了,可我还是在犯糊涂。是我有意让自己糊涂,因为太过清醒,也是一种痛苦。
寂寞,是一盅无可救药的毒蛊,恋上了,谁又能把谁救赎?爱,犹如万劫不复的蛊,饮下了,就注定要饱尝所有的噬骨焚心之痛。
他种下这温柔又浓烈的蛊。
我心甘情愿,饮下了这杯爱的毒,从此三千韶华倾负。
我已经没有了退路。
方如沁如果他肯为我而改变,对错又能如何?就算是错,就算是死,我也觉得值得。
诺不轻许,许之必践,我不确定是否真的会应验,但是在说下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付出所有代价的准备。
他以为我只是还沉浸在兰生的事情里,尚不能释怀,又作了一番温语劝慰。实际上我并不是只因为他才这样,他们两个都是我一并牵挂之人,只不过,我在他面前显现的,只是对兰生一人而已。
他还是不忘嘱咐我照顾好自己,却再也没说何时回琴川的事,我便也默契地不再追问。
明日非今日,长亭更短亭。
或许他朝再遇,又将不再是今日光景。唯有向神灵祈祷,希望你能够过得越来越好,哪怕……拿如沁的命去换。
晓风拂过,掀起一小片轿帘,仿佛也开始催行了。桐叶飘落,惊起窸窣虫鸣,更衬得周遭一片凄清了。
欧阳少恭上车吧。
他的声音依旧那么儒雅动听,缓缓拉回我的思绪。察觉我面色被吹得通红状,又贴心地帮我裹上外袍,这才目送我踏上马车。
我回头对着他和客栈的方向都望了一眼,他情绪向来隐藏得极好,在自己面前,永远都是稳如泰山般的存在,永远都挂着一副淡如水的笑意。他越是这样,我越说不出的心疼:他济世救人,总能轻易察觉到他人的难处,允许人肆意享受他的关怀;而他的难过,从来没有人能察觉。
这样的关怀,很不对等,我受之有愧。
其实你知道吗,我多么希望你能自己把一切都说出来。
哪怕纯当发泄也好。
御街行·犹记多情
霏霏细雨斜幽径。纸伞衬,尘香映。
梧桐枝上雁空鸣,还剩秋千疏影。
茫茫星夜,不知寒意,痴对菱花镜。
更声已半愁难定。梦未尽,人先醒。
灯花微注慢敲棋,非复陈年光景。
何如不遇,多情谁记?簪落弦音静。
丁酉年 十月初七 午时
(第一卷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