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归来

卫子夫是相信伊泠玉这话的，可是，看着怀中的孩子，又是慈爱又是惋惜，哪怕他日后真的能登临绝巅，可这往后不知多少年，且有的苦头吃呢，而且，她这个曾祖母，也是不可能亲眼目睹的了。

平静下来后，卫子夫看着伊泠玉道：“谢谢泠玉特意赶来打醒我，不然，我还不知要浑浑噩噩到几时去。还要麻烦你，替我照顾这孩子，还有霁月了。”

闻言，伊泠玉和霁月都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要做什么？”伊泠玉急问。

卫子夫自嘲，“到了如今这境地，我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唯有死了。”

儿孙都死了，与刘彻血仇难报，卫子夫早就没有了生的念头，而且刘彻既然只是要来废后，而非杀了她，就说明，对她还是有一丝情分的，与其在余生把这点不知有没有的情分给耗光了，还不如趁现在自绝，让刘彻对她心存愧疚与怀念，从而善待这个孩子，让这孩子能够平安长大。

“可是……”

“没有可是！”卫子夫打断了伊泠玉的话，“你不是说，一切都看我自己决定吗？这，就是我的决定。”说罢，就把孩子塞到了伊泠玉的手里，转身准备去找白绫。

哪知，她刚转身，就觉眼前一黑，再没了意识。

伊泠玉目瞪口呆地看着霁月打晕了卫子夫，“你干什么？”

霁月将卫子夫扶到床上，就开始给卫子夫换衣服，口中也不忘解释：“奴婢记得，夫人精通易容术，还请夫人将奴婢易容成娘娘的样子，至于娘娘，就请夫人带走，好生照料吧。”

伊泠玉明悟过来，惊愕道：“你是想要代替子夫去死？”

霁月轻笑，半点都不以为意，“夫人，奴婢在娘娘身边伺候了四十九年，说句不敬的话，奴婢与娘娘的关系，比娘娘与陛下都要来得亲厚。奴婢愿意为娘娘做任何事，哪怕是死。何况，是为了娘娘而死，这是奴婢的荣耀。”

很快，霁月就和卫子夫互换了衣裳，而且霁月还穿上了皇后的朝服，力求毫无破绽，现在就等着伊泠玉把她易容成卫子夫的模样。

见此，伊泠玉长长地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劝解的话。

就像是霁月自己说的，作为奴婢，能顶替主子去死，是他们的荣耀，相反，若是按照卫子夫所言，她自己去死，而把活命的机会留给霁月，那对霁月来说，简直就莫大侮辱。

哪怕霁月不跟着自裁，余生，也一定会在巨大的心理折磨中活得生不如死。

最终，霁月身着朝服，满头珠翠，顶着卫子夫的面孔与身份，代替卫子夫悬梁自尽。

伊泠玉带走了卫子夫，至于终于睡醒了，正在哇哇大哭的未来汉宣帝，则被她留下了。

皇者之路，从来都是独行的，汉宣帝走向皇位的道路尤其艰难且阻，容不得一丁点的错漏与改变。

刘彻闻讯，慌忙赶来，但当他看见那已经被平放在榻上的尸身时，狂跳不止的心跳，却忽的恢复了正常，反倒是那个哇哇大叫，不仅不惧怕他这威严深重的帝王，还挥舞着拳头，想要向他招呼过来的陌生婴孩，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个孩子是？”冥冥之中，或许真的有血脉感应，刘彻乍然见到这个孩子，心头就久违地产生了亲近感，想要抱抱他，哄哄他。

内监战战兢兢地回道：“陛下，这，这应是皇长孙月前新添的小殿下。”

刘彻惊讶，又觉在情理之中，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竟是已经做了曾祖父吗？

“这孩子，太子可有取名？”

“未曾！”

“那就给他取个乳名，病已！”

都说贱名好养活，这孩子能活下来，也算是命大，福源深厚了，正好用这个名字压一压，让他不至于早夭。

最后再看了眼这个孩子，刘彻便转身离开。“厚葬皇后，至于这个孩子，就收入郡邸狱吧！”

“喏！”

郡邸狱，即郡国在长安府邸中临时设置的官狱。

刘病已以废太子之孙的身份，刚满月便收押入狱，昔日高高在上的王孙公子，一朝却贬黜，活得连个庶民都不如，真真是命运无常，惹人叹息。

几日后，刘据及其二子的尸身后被运回了长安。

刘彻本准备质问刘据的话，顿时都没了用处，白发人送黑发人，虽然不是第一次，可对象是这个疼爱看重了几十年的长子时，他还是忍不住吐了两口血，好悬没有当场昏厥过去。

“陛下，这是从，太子身上寻到的唯一物件。”内监送来了一个匣子。

刘彻将之打开，却发现了一块眼熟的令牌和一个装了药丸的瓷瓶，底下还压着一张字条。

看着那熟悉的字迹，还有这在多年前曾被他送出去，作为给那人和卫青新婚贺礼的令牌，刘彻忽的明悟了过来，原来，是她！

刘彻苦笑，他早该想到的，那人，就不是个真正的绝情冷心之辈，无论如何，都不会真的舍弃儿女，是他魔障了。

只是可惜，她的一番苦心，还是白费了。

卫伉是个倔脾气，没有吃下假死药，利用这可以通行天下的令牌逃离长安，而是将之留给了刘据，以作为刘据最后的退路。

刘据也是个骨头硬的，为了给孩子们一条生路，他利用令牌逃出了长安，远走边关。

当儿子都死了，成了孤家寡人，绝境之下，他也没有吃下假死药脱身，而是拔剑自刎，不愿苟活。

“你们是成全了你们的傲骨气节，却独留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不孝子。”

转眼又是一年，刘彻站在为刘据修建的思子宫里，望向刘据身死之地湖县的方向，盼望着刘据能够魂归来兮，今晚入梦相聚，哪怕是来骂他这个父皇的也好。

他实在是身心俱疲，就盼着能够和刘据好好说说心里话。

可惜，这个愿望，时至今日，都未能实现。

钟情谷

玉衡居破败了很多，唯有关雎苑有人居住，收拾得还算洁净。

此时白雪纷飞，院中的梅花绽放，美不胜收，在生命之水的滋养下，卫子夫已经恢复到了五十岁的容貌，精神虽不佳，却也不显多少老态，可她眼底死寂一片，是多少生命之水，或是美景都换不回来的。

伊泠玉给卫子夫披上了件厚披风，告诉她：“刘彻已经为刘据平反，将当初害了他的人都杀了。江充满族抄斩，苏文被活活烧死。在湖县杀了皇孙，对刘据兵刃相加，逼他自刎的那些人，都被五马分尸。”

“他还为刘据修建了思子宫，在湖县修建了归来望思之台，期盼刘据能魂归来兮，与他一见。”

卫子夫嗤笑，满眼嘲讽，“他以为杀了那些人，就能赎罪吗？难道他不知道，罪魁祸首，不是那些人，甚至不是江充那狗贼，而是他自己吗？若是真想据儿原谅他，他为何不去死？”

“他死了，自然就能和据儿相见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他都不知道吗？”

伊泠玉沉默，看着卫子夫这般痛苦，仇恨刘彻的模样，她唯有叹息与心疼。

想了想，还是又说了一句：“他为你定下谥号为思，大汉孝武思皇后。”

说起来，这也是卫子夫的一个成就，她是中国史上第一个拥有独立谥号的皇后。

当然了，卫子夫本人是绝不会稀罕的。

果然，听到这话，卫子夫这次连冷笑都没有一个，根本没反应。

伊泠玉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和卫子夫一起看起了院中的梅花。

其实她说这些，也没有要给刘彻说好话的意思，她对刘彻的愤恨也不少，只是想告诉卫子夫，刘据的名誉已经恢复了，虽然人死如灯灭，现在说再多也没用了，可对他们这些活着的人来说，多少也是个安慰。

是年，李广利出征匈奴，却兵败降敌，刘彻将之灭族。

丞相刘屈氂与李广利勾结，想要把五皇子刘髆推上太子之位，可没想到李广利突然投敌，顿时惹恼了刘彻，再加上他牵扯进了刘据一案中，最后落得个腰斩的下场。

伊泠玉本以为，征和三年就要在这样的氛围中结束，可没想到，就在年关前，钟情谷里来了故人。

“母亲！”

看着那并肩而立，虽已三四十岁，鬓染风霜，面带沧桑，却依旧俊朗无俦的两人，伊泠玉热泪盈眶，激动地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登儿，羽儿，你们回来了！”

一别十三载，能够再次相逢，是伊泠玉怎么都没想到的，她以为，当年分别，就已是永别，再难面见故人颜了，万万没想到，居然能收到这样一份新年惊喜。

激动过后，卫登却是面色沉痛，“这次，我们是为了送梅姑姑回来，她的遗愿，就是能安葬在这片梅林里，陪伴在母亲您的身畔。”

伊泠玉这才发现，隋羽从包袱里取出了一个小坛子。

隋羽解释道：“姑姑说，尘归尘，土归土，梅是最高洁的，来的干净，去的也无瑕，她愿化作花泥，呵护这片梅林，为母亲再添一抹幽香。”

伊泠玉颤抖着手，抚上了骨灰坛，眼前仿佛还是那个笑语嫣然的姑娘，在唤她姐姐，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心头满是悲凉。

原来，那一别，竟是真的永别。

暗香，走好，愿来生，你不要遇到我，也不要遇到卫青，能够得遇一位全心全意爱着你，而你也爱着他的人，做一对神仙眷侣，恩爱夫妻，再生几个孩子，莫要再自苦了。

“母亲，莫要太过伤心，”卫登为伊泠玉擦拭眼泪，安慰道，“这次和我们一起来的，还有两人，也是母亲你的故人。”

伊泠玉怔然，不明所以。

除了卫登和卫不疑这两个不孝子，她哪还有其他故人在外头浪荡？

本来想要寻问卫不疑为何不一起回来，忽的脑海里浮现了某道身影，顿时惊呼出声：“栀桦！难道你说的，是栀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