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我的阿彻少年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钟情谷里的积雪消融，枝头嫩芽冒尖，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天气晴好。

伊泠玉再次送走了卫登和隋羽，这次离别，是真的要成永别了，送了一程又一程，可终究，有尽头。

闷闷不乐回到玉衡居，就见虽已年老，却容光焕发，瞧着比卫子夫那用生命之水强行滋润的皮囊还要健康年轻的栀桦，微微一笑，问道：“子夫怎么样了？”

栀桦摇了摇头，“她那是心病，风寒好治，可那心病，我是没了法子的。”

伊泠玉也摊手，“能劝的我也劝了，可这道坎，实在是难过，非人力可为，也不知，还有没有解开心结的那天。”

栀桦眼神古怪，暗想，等哪日龙驭宾天，丧钟响了十二下，她估计就能想开了吧。

“闳儿去忙什么了？怎么好几日都不见他来？”伊泠玉问道。

栀桦可不是一个人来的，这些年来，她一直和儿子刘闳在一起，四处云游治病，在很多地方都留下了神医的传说。能和卫登他们遇上，也是因着暗香病重，卫登和卫不疑四处求医，才正好找到了栀桦头上，结果被暗香认了出来。

只可惜，最终暗香还是大限已至，无力回天了。

卫登他们这两年定居南方，虽然离长安很远，可也听闻了巫蛊之祸，既悲痛愤怒卫伉和刘据等人的遭遇，又怕会牵连到他们，引火烧身，只能按捺下来，不敢妄动。直到去年六月，刘彻为刘据平反，他们这才敢重返长安，将暗香带回来安葬。

不过哪怕这样，卫登还是没让卫不疑也一起回来，毕竟卫不疑身份特殊，若是真的出事被抓，卫登好歹是卫青的亲子，还可能在刘彻那里有点情分，被从轻发落，卫不疑就没这个侥幸了。

在祭拜过卫伉，又和卫源商议着南迁后，伊泠玉就让卫登和隋羽离去了。

刘据之事虽然尘埃落定了，可长安城里，即将掀起夺嫡风波，他们这些和先太子关系匪浅的人，还是早早离去，才安全。

“他呀，去安置淳于家的人了。”

在路上，栀桦遇到师父淳于缇萦的后人，看他们处境艰难，便将他们带回了长安，打算帮助他们置办一份家业，收几个资质上佳的孩子为徒，把这份医术再传回去，也算是回报恩师了。

看到栀桦和刘闳过得这般自在，再反观卫子夫和刘据的遭遇，伊泠玉只能感慨，人生无常，命运弄人了。

有时候，皇权富贵，真的害人不浅，栀桦和刘闳早早地舍弃了这些，虽然这些年来过得清贫，却自得其乐，平安顺遂。

卫子夫和刘据身居高位，金尊玉贵，可一夕之间，却是身死族灭，哪怕勉强活着的这个，也是行尸走肉，心死如灰。

征和四年（武帝52年），刘彻下《轮台诏》悔过，诏罢劳民伤财及神仙事，他终于从追求长生的迷沼里清醒。

后元元年（武帝53年）春，五皇子昌邑王刘髆病逝，享年二十四岁，王位由其子刘贺继承。

六月，三皇子燕王刘旦起兵谋反。

七月，燕王事败自杀。

此时，刘彻不得不面对一个所有帝王都要面对的问题，为帝国选择一个新的继承人。

他本不愿下这个决定，除了不愿接受自己时日无多的真相，也是因为，在他心中，唯有刘据才是太子人选，其他儿子，从来都不在他的考虑之中，他也很不希望有人来顶替刘据的位置。

可惜，事与愿违，很多时候，不是他不想，就能不去做的。

刘彻一生有无数女人，女儿十余个，却只有六个儿子。

长子刘据身死，这一脉只剩下了才三岁的刘病已，刘彻已经等不到这个孩子长大成人，不予考虑。

次子刘闳早夭，并未留下血脉。

三子刘旦谋反，不予考虑。

四子刘胥品行不佳，志大才疏，若是将江山交到他的手里，刘彻就真的无颜面对祖先了。

五子刘髆病逝，虽有儿子，可也年幼无知，资质平庸，不堪重任。

那就唯独只剩下幼子刘弗陵了。

如果还有选择，刘彻真的很不想选刘弗陵，可他真的没有时间，也没有其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既如此，那就只能立子杀母，除了赵梦鸢那个祸水，免得再现外戚专权。

后元二年（武帝54年），刘彻七十岁整，若真有神明，他希望上苍能够怜悯他，成全他最后的心愿。

二月，行幸五祚宫，册立刘弗陵为太子，授霍光、金日禪、上官桀等遗诏托孤。

丁卯日，深夜

一个身材瘦小的内监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帝王寝殿，殿内除了榻前有几盏油灯亮着，一片漆黑，可这内监就像是能够夜视般，径直往榻前走去。

轻轻掀开帐幔，却发现本该熟睡的帝王竟然醒着，正双眸炯炯地瞪着她。

伊泠玉心头一跳，随即不再伪装，将脸上的面具卸下，露出了她的本来面目，随意地坐在榻边，冷淡地道：“你怎么知道我今晚要来？”

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的刘彻呆呆地看着伊泠玉这恍若当年模样，丝毫未变的容颜，好久才回过神来，略带得意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在我临死前，来送我一程。”

午时，他就有了感应，他恐怕活不过今晚了，所以特意吩咐了守卫，方便伊泠玉溜进来找他。

伊泠玉都无语了，既然知道自己快死了，还有什么好得意的。

想了想，还是本着人道主义精神，没有吐槽和指责刘彻这些年来的混账行为，好声好气道：“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刘彻心头一直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既然这么问了，那以伊泠玉的性子，是一定会为他完成的。

“子夫她，还好吗？”沉默了许久，刘彻还是先问了这句。

“你怎么知道的？”伊泠玉惊讶不已，还有什么是刘彻不知道？

“我看到那具尸体的时候，就知道，那不是我爱了一辈子的女人，她一定是被人带走了。”

伊泠玉按捺了很久，还是没忍住，嗤笑道：“你居然还好意思说，你爱子夫爱了一辈子？要是你真的爱她，会让她落到如今这个地步？那我可替她谢谢你了。”

刘彻也不在意伊泠玉的话，只是看着伊泠玉，十分认真道：“不管你信不信，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也请你，一定要转告子夫。我刘彻，此生都只爱她一人，在别的地方，我或许亏欠她良多，可唯独在这件事上，我从未辜负她。”

伊泠玉很想反驳，可刘彻此刻的眼神，却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赤诚和认真。

真是见鬼了！

刘彻从枕头下摸出了一块令牌，“这个，还是你收着吧，别再给别人了。”

握着这块令牌，伊泠玉这才恍然，原来，刘彻是通过这块令牌，猜到她还在长安游走，所以才笃定，带走卫子夫的人是她。

伊泠玉将令牌推了回去，“不必了，往后，我都用不上它。”

完成任务后，她就会回到属于她的世界，这东西对她来说，根本没用，也带不回去。

“那就留给子夫，算是个念想吧。”

伊泠玉很想说卫子夫恨透了他，不可能再收和他有关系的东西，可没想到，刘彻又说：“这是据儿的遗物！”

伊泠玉这才不好再推拒了。

“我知道她恨我，这几年，我也很恨我自己，所以我也不求，她能原谅我，只盼，她好好保重自己，莫要自伤自苦了。”

“你还有什么心愿吗？”伊泠玉现在只想完成这最后一个任务，尽快抽身离去。

刘彻想了想，问道：“弗陵会是个好皇帝吗？”

伊泠玉一怔，没想到话题跳跃这么快，但也觉得这才是刘彻该挂心的事，便道：“他很聪明，知人善用，与民生息，政权得以平稳过度，但很可惜，他的身体实在是不好，只活了二十一岁就驾崩了。死时未有子嗣留下，更无传位遗诏留下，导致皇权旁落，权臣坐大，开了大臣废立皇帝之先河。”

刘彻都快要死了，伊泠玉也不介意给他剧透。

不过怕刘彻听到这里，直接被气死，误了她的任务，她又紧接着道：“不过你别担心，病已会是个好皇帝，他比你和刘据都更适合做个好皇帝，他一生之建树，成就的伟业，并不比你差，在文治上，更是强过你数倍，是大汉的中兴之主。”

别看在知名度上，汉宣帝远远比不上汉武帝，可单比二人之成就，无论文治还是武功，汉宣帝都是胜过汉武帝的，更让人佩服的是，汉宣帝还是个痴情人，且洁身自好，是刘彻这个渣男远远比不上的。

“病已？”很奇怪的，听到这个名字，刘彻居然并不觉得太过意外，他只觉欣慰，哪怕这个曾孙超越了他，他也只有自豪得意的情绪。

“那真好，如此，我也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这大汉万里河山了。”

刘彻欣慰而笑，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伊泠玉一惊，连忙伸出手在刘彻的手腕上一探，发现还有脉搏，他只是太累睡了过去，这才松了口气。

静静地看着刘彻的睡颜，伊泠玉恍然间，又想起了那些被尘封的记忆，眼前这暮年老者，似乎又和那个丰神俊朗，气度不凡的少年重合。

“阿彻阿彻，我们一起去放纸鸢吧！”

“纸鸢有什么好玩儿的，明日我要去骑马打猎，你就自己玩儿吧。”

“哎，我也要去，带我一起嘛。”

“你？你敢杀猎物吗？你能杀猎物吗？别是只小兔子就把你给吓得摔了马。”

“敢瞧不起我，我就让你看看我的厉害，啊！我挠死你！”

昔日打打闹闹的少男少女，终究消失在了时光里，再难追寻了。

伊泠玉为刘彻掖了掖被角，将帐幔合拢，默默地在心中和刘彻道了个别。

再见了，汉武帝！

再见了，我的阿彻少年！

惟愿我们来世相逢时，依旧笑靥如花，青春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