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难不死的真命天子

七月庚寅日，刘据兵败，逃出长安。

刘彻派兵抓拿刘据，还将东宫一众属臣尽皆处死，凡是跟随刘据出兵的，按谋反罪灭族，就连刘据的一众妻妾儿女，都没有放过。

当伊泠玉通过长门宫的暗道来到东宫时，看到的就是一片人间地狱，到处都是鲜血和尸体，哀鸿遍地，不见一个活人。

此情此景，让伊泠玉胆寒不已，深刻地明白何为宫闱争斗，父子反目。

时间紧迫，也容不得她多想多看，直奔内苑而去，只盼望着，还能有几个漏网之鱼。

刘据并不风流，东宫只有少少的几个嫔妾，膝下不过三子一女，其中两个儿子都跟着刘据出逃了，长子刘进则为了安置将将满月的儿子而留了下来。此次刘彻派兵诛杀，无论是太子妃妾还是皇孙的妻妾，都被诛当场。

伊泠玉一路寻去，没有看到其他尸体，还以为长孙刘进逃了，可当她走入正殿，在角落里看到了那个抱着个十余岁少女，身受数道伤口，衣着不俗的年轻人时，终究是死心了。

蹲下身，给死不瞑目的兄妹两人合上了眼睑，伊泠玉强忍住心底的哀恸与愤怒，再次找寻了起来。

半晌后，伊泠玉终于在一个大水缸里，找到了被奶娘紧紧护着的婴孩。

奶娘早已经伤重不治，可这襁褓里的婴孩，却正睡得熟，根本不知道，就在这一夕之间，他的父母，姑姑和祖母都死了，偌大的东宫，只有他这么一个活人。

伊泠玉抱着怀中这孩子，细细打量起来，发现他长得很是秀气，却并不像刘彻，也不像刘据，反倒是有几分卫子夫的影子。

伸出手指在小小的琼鼻上刮了刮，伊泠玉苦笑道：“你可真不愧是天命之子呀，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居然还没把你吵醒。”

“这样也好，无知无觉，也就不会痛苦，更不会留下什么心理阴影了。”

“像子夫好，你的曾祖父和祖父，骨子里都太骄傲自负了，你不能学他们，你要冷静克制，不要被仇恨和愤怒给蒙蔽了双眼，一个冲动下，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从而无法回头，只能把自己逼上绝路。”

说着说着，伊泠玉眼角就滚落了两滴泪，失笑道：“看我，在你面前说什么呢，你可是西汉最能隐忍的皇帝，也是真正的把大汉的荣光播撒到世界各地的伟大帝王，哪里需要我来多嘴？”

收拾好心情，伊泠玉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就开启了机关，通过长长的暗道，再次来到一处宫殿。

未央宫，椒房殿

昔日充满荣光的宫殿，此时暮霭沉沉，成了宫中所有人都退避三舍之地，那诸多的宫人内监，早就跑得没了踪影，就怕会被牵连问罪。

卫子夫身着薄衫，发髻散乱地呆坐在地，望着那天上被层云遮掩的太阳，不知在想些什么。

偌大的殿内，只有一个霁月陪伴在侧，想要劝说什么，却未语泪先流，自己倒悲伤不能自抑起来。

“哭什么哭？现在哭有用吗？”

突然殿内想起了一个毫不客气的斥责声，把霁月给吓了一跳，卫子夫眼睑微动，感觉自己像是在幻听，她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子夫！”伊泠玉抱着孩子从帘子后走出，看着苍老而心死如灰的卫子夫，心疼地叫道。

卫子夫这才恍然惊醒，寻声看去，却见竟然真的是那梦中才能见到的人，顿时泪如雨下，沙哑着声唤道：“泠玉！”

霁月愕然不已，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她自然是认识伊泠玉的，不仅知道伊泠玉是卫青之妻，更知道，伊泠玉就是昔日的陈皇后，所以她才更加不敢认，眼前这个二十余岁模样的女子，怎可能是当年那人？

伊泠玉上前搀扶起卫子夫，看着她花白头发，一夜苍老了许多，和寻常六十老妪没什么不同的模样，心头又是疼惜又是酸涩，原本想要说她怎么也跟着刘据发疯的话，却是说不出口了。

可卫子夫却是自己说了起来，“泠玉，你来此，是也知道了一切的始末吗？”无奈自嘲，“不管你信或者不信，无论是我，还是据儿，我们都没有真的要谋反的意思。据儿他只是被逼到了绝境，想要发泄这十年来的愤恨与委屈，想要杀了那些贼子，为伉儿他们报仇。他虽对陛下心生怨气，可绝对没有要对付陛下的意思，只是事与愿违，有太多的无奈与误会，他们父子，终究是走上了这条绝路。”

回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卫子夫都很恍惚，感觉就像是一场噩梦般，来得突然，去得匆匆，以至于，事到如今，她都还没有回过神来，可她却已经失去了一切。

“据儿和我说，陛下驾崩了，那个时候，我真的是慌了，所以我也没多想，都由着据儿决定。还没等我接受这一切，却又突然告诉我，陛下没事，是据儿在谋反，而我，竟是成了帮凶，一起背叛了陛下。”

卫子夫望着伊泠玉，泪如雨下，“你知道吗？我当时真的是崩溃了，真的。我不是故意的，据儿他，他也不是有心的，可为什么，事情就这样了呢？”

看卫子夫呆呆愣愣的，不知道又出神去想什么了，伊泠玉长长叹了口气，她没有再劝说宽慰什么，这种事，言语是苍白无用的，除非一切能够回到过去，不然卫子夫这个心结，是解不开的。

更重要的是，她看卫子夫这模样，精神状况有些不正常，似乎是犯了痴症。

无奈，伊泠玉只能看向愣在那里半晌了的霁月，“她这个样子，多久了？”

霁月回过神来，也不敢去细想伊泠玉这副容颜不改的模样是怎么回事，恭敬地回道：“回夫人，娘娘她，自从知晓陛下与太子殿下打起来，就这样了，已经七八日了。”

伊泠玉恍然，“所以她还不知道现在的情况。”

难怪，她就说卫子夫这状态不对，都到这个份上了，还纠结什么原因不原因，误会不误会的，甚至刘彻下令屠杀东宫众人，也不见卫子夫出来阻止，或是暗中救人，竟是人就不清醒。

看着卫子夫呆愣的模样，嘴里喃喃自语着谁也听不清的话，伊泠玉咬牙，一个狠心，就给了卫子夫两个大耳刮子，骇得霁月差点冲上来护主。

被重重打了两巴掌，倒是把卫子夫打得清醒了些，原本浑浊无神的双眸有了焦距，定睛看着伊泠玉，迷茫问道：“泠玉，你为何打我？”

“当然是要打醒你！”伊泠玉将怀中还睡着，堪称是睡神的孩子塞到了卫子夫的怀里，厉声喝道，“你看清楚了，这是你的曾孙，是据儿唯一留下来的血脉了，你若是再不清醒，就连他，都要活不了了。”

“什么？”卫子夫愕然地看着怀中孩子，不可置信地问道，“怎么会？据儿呢？进儿他们呢？怎么会只，只剩下这个孩子？”

伊泠玉也不怕刺激到卫子夫，或者说，她正是要以毒攻毒，让卫子夫清醒起来，于是把近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另外还补了一句：“虽然还没有消息传来，但应该错不了，此时此刻，两位皇孙已经被追兵所杀，太子刘据绝望自戕。现在，他们的尸身，已经在运往长安的路上了。”

卫子夫心神剧震，若非为了顾及怀中的孩子，她都要倒在地上了，霁月连忙将她扶住，关切叫道：“娘娘！”

卫子夫定了定心，强行将喉中的鲜血给咽了下去，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悲恸，问道：“你希望我怎么做？”

见此，伊泠玉松了口气，缓过来了就好，她还真怕刺激大发了，把卫子夫给气死了，“不是我希望，现在是你希望怎么做。”

想了下，伊泠玉道：“东宫已灭，很可能废后的圣旨就要来了，你想好要怎么做了吗？”

“废后？”卫子夫赫赫嗤笑，“他刘彻害死了我的据儿，我的孙儿孙女，害了我的侄儿外甥，我的外孙，几近屠我满门了，现在，他还要来废了我？”

“做－梦！”

卫子夫嘶吼出声，愤怒道：“是他刘彻，看上了我，允诺我夫人之位；是他刘彻，封我为后，立我儿为太子；是他刘彻，要重用我的兄弟，加恩我的娘家姻亲。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意愿，没有人逼他，也不是没有人提醒他。可结果呢？过河拆桥，兔死狗烹，时过境迁了，他就又把屠刀架到了我们的头上，一个，又一个地逼着我们死。我们稍加反抗了，他就恼羞成怒，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放过。”

“他明明说过，据儿是他最爱重的儿子，是大汉未来的天子，进儿是他最欣赏的孙儿，是大汉未来的贤王，可现在呢？一个逼死，一个直接下令处死。好得很，好得很，现在，他又要来对付我了。”

“也对，儿女孙辈都死绝了，我这个糟老婆子，也该下去陪他们了。”卫子夫满脸嘲讽，眼中的泪滚滚而落。

“废了我也好，我还不稀罕和他刘彻绑在一起，百年之后还要与他同葬。”卫子夫说着，就想要去找出皇后的凤印和金册，不用刘彻来人收缴，她自请废黜。

可当她注意到怀中的孩子时，她又停住了脚步，怔愣了好一会儿，才摇头道：“不！我不能被废！我若不再是皇后，那么这孩子，就真的零落成泥了。这是据儿唯一的孙儿，我不能让孩子过苦日子，反而让那些贱皮子爬到他的头上作威作福。”

想到什么，卫子夫看向了伊泠玉。

伊泠玉微微一笑，点头道：“你放心，这孩子，福气大着，终有一日，他会把他祖父失去的一切，都给夺回来的。”